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清晨,全校师生集中在前操场做广播体操。
校外传来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大。这时场上有人在说:“造反派来啦!”随后同学们开始骚动起来。
“嘣,嘣……”有人在轰校门,紧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砸窗玻璃的声音,随即便有大批的红卫兵像黄蜂一样从大成殿两侧涌进操场……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的校长、教导主任,以及另外两位老师已被人从行列中揪了出去。
怪了,怎么本校也有老师参与其中呢?无需多想,这肯定是一次早就串通好的里应外合的革命行动。
在他们的吆喝声中,五位老师被扠上了台。讲台不大,是一个离地面不到一米高的长方型台子。造反派将老师们拉成一排,他们脚下还没站稳就被小将们连搡带踢地摁跪在地上。这时,看上去像个头头的人物跳上讲台。此人看起来并无凶像,而是一副斯文的样子,体型单薄,身材高挑,白净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白框子眼镜,身着黄装,挎着黄包,若不是出现在这种场合,大家会以为他是个新征的文艺兵。可是,这位貌似文雅的书生却不能张口。只见他左手扠腰,右手抓着一只黑铁皮喇叭大声地喊叫道:“同学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一切魔鬼通通都会被消灭’。这一天终于到来啦!刚才我高兴地看到有三位老师也加入到我们的革命行动中,我希望以后会有更多人能踊跃地站出来配合我们,合力将这所被孔老二的徒子徒孙盘踞了千年的文化殿堂彻底摧毁,将他的‘龟孙子’、‘末末脚’、‘吊吊灰’统统挖掘出来打倒在地,再在他们身上踩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台下响起稀疏掌声。我伸头看去,拍手的都是他们的“战友”。
接着他又狂喊道:“我看到下面有人在嘀嘀咕咕地议论,是不是在同情他们呢?有种的就站出来跟我们辩论,别躲在阴暗旮旯里讲鬼话。我看这些人是受到封建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太深。大家干脆点,要革命的就留下来,不革命的就滚他m蛋。”
“啪啪啪……”他们的人又在鼓掌。
最近常听人讲,说外地学校的红卫兵已在揪斗老师和走资派。还有一批从南京、扬州过来的红卫兵在我县中学和师范学校里串联。所谓串联,其实就是煽动红卫兵起来造反。没想到这不仅是真的,而且来得这么快。
大概他是受到掌声的刺激,下面的话就更起劲了:
“同学们,下面我就把首批揪出来的几个混蛋所犯的罪行跟大家简单地讲一下。
“仓泽!你们的大校长。他是整个教育系统中有名的封建文化学术权威,是‘孔老二’和‘孟老三’的忠实信徒。用他的话讲:‘毕生经历都用在这对哥们身上。’此人大地主家庭出身,从小就喜欢儒家人的那些破烂事。据说,他在大学里的毕业论文题就是《为什么孟子常去孔子家里吃饭》。”
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人笑出声来,我转身看去,笑声是从后面发出的。
这位老兄讲的太离谱了,毕竟孔孟二老之间相隔了百年。也不知道他是在拿两位圣贤开涮呢,还是根本就不了解孔孟。本校老师心里非常清楚这位的无知,只是不敢笑。然而覆釜师范学院来我校实习的老师并不害怕,因为他们现在还算是学生,马上也会回到母校去闹革命,因此他们没有任何顾忌地笑了起来。
“谁在笑?谁在笑?”一位帽子后面露出两条小辨子的女将喊道,“笑的人都给我站到前面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革命思想觉悟跑到哪里去了?你们的立场站在哪一边?”
实习老师们没有被她吓住。相反,笑声更大了。
那位“博学”的老兄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扯:“不仅如此,除了这两位,他还把‘苏老四’和‘刘老五’的东西也研究的透透的……”
也不知道他讲的“苏老四”和“刘老五”指的是哪家人马。
这时一位覆师的实习老师踮起脚来臭他:“这样的校长早该下台。他怎么会把两个不同年代的人凑合到一起去呢?而且还写成毕业论文,实在可笑!”紧接着又问,“喂,你讲的苏老四和刘老五指的谁啊?他们是哪朝哪代的?”
那一位知道自己讲错了,但是他这样回答道:“就是嘛。姓孔的跟姓孟的怎会走到一起去呢?可见姓仓的学问有限,平时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至于苏老四和刘老五嘛,这还用问吗?不就是‘苏修’(指苏联修正主义)跟那个‘刘大鼻子’(指**主席)吗!”
实习老师们都在笑,同学们也跟在他们后面呼呼地傻笑。本校老师不敢明里乐,只能抿着嘴偷偷地暗笑。而站在台上的那些老师当中有一位不识时务的,竟然跟着台下人笑了起来。我抬头看去,是那个广受同学们喜爱的美术老师花漫。
花老师这一笑无疑给造反派找到了出气的对象。他立即被他们煽了两耳光。此刻,我校一位地理老师幸凡跳出来帮那位“高才”解围。他对着师生们大声地训斥道:“你们都给我静下来,这种样子成何体统?你们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的红卫兵小将吗?对待我们伟大领袖**所发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g命吗?”
好厉害,大帽子扣下来了。紧接着他又说:“刚才范兵小将只是用一种幽默语言来讽刺、批判走资派……可你们却笑成这样,你们还有一点严肃性和觉悟性吗?”
他的话自相矛盾。既然用幽默的语言去讽刺他人,那么听众笑出声来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那位范兄天生就是一个不会写“羞耻”二字的人。在这种连白痴也会脸红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想继续发表高论。当他再次举起喇叭时,辛老师凑到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即接过他手中的喇叭说道:“范兵小将对校里的情况不是十分了解,对阶级敌人所犯的罪行掌握的也不够全面。下面由我来撕开他们的丑恶嘴脸吧。”
辛老师真狡猾,这种欺人的说法引起下面一片嘘声。
面对这种状况,老练的辛老师不再理会。而是举起喇叭说道:“梁兴社,此人是我校的教导主任,仓泽的忠实走狗。资本家家中长大的他,从小就变着法子帮他那个反动的老子去剥削人民。最可恶的是,他曾给他老子出了一个绝坏的主意:从街上收留一些流浪儿童来他家工厂里充当劳工。这些可怜的流浪儿到了他家后就更苦了,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到头来不但分文拿不到,而且动不动还要遭到毒打。你们看这对父子多凶残。像这样的人我们不把他打倒,不对他实行专z行吗?”
“打倒梁兴社!”那位女干将带头呼喊。
“打倒梁兴社!”全体师生跟着喊叫。
“牢记血泪仇!”那位又在喊。
“牢记血泪仇!”大家接着跟。
……
不知老师们是怎样想的,反正我们这些同学对辛老师所揭发出来的东西信以为真。
幸老师蛊惑成功了。那种煽动性极强的控诉激起多数人的愤怒。同学们紧跟在红卫兵后面起劲地狂叫着,一时间里打倒、砸烂等口号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校园。
那时人们的思想几乎是麻木的,绝大部分人很难做到明辨是非,何况这些年轻的实习老师和我们这些小学生呢。大家都是跟潮流走罢了。
见到群情如此激愤,幸老师欣喜地讲下去:“解放后由于他表面上装得很进步,写了不少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的文章,所以党和人民没有追究他的罪行,把他作为一个可以改造的知识分子招揽到教育战线上。
“刚开始,他还能做到不显山不露水地老实做人。当仓泽来我校当校长后,他知道机会来了。经过短时间的接触,这两个臭气相投的东西就凑到了一块儿,并且彼此投缘,很快复辟资本主义的理想就使他们成了一对狼狈为奸的好搭档,一个充当急先锋,一个甘当马前卒。在仓泽的提携下,梁兴社很快就捞到了校教导主任一职。
“上任后不久,他就利用这个有利位置大搞所谓教育改革:强调智育,弱化德育,只要卫星上天,不管红旗落地,一点不注重革命理想教育。把大量封、资、修的东西编成补助教材强加到课程中去。因此,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学生被他毒害过。你们说,他这样做是不是在跟我们伟大领袖**所倡导的德、智、体全面发展,为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红色接班人的教育方针唱反调。此人就是一个从小就反动,长大害民众的妖魔。”
接下来揭发的是肖雅老师:
“肖雅!你们的音乐老师。她出生在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家庭。青年时期的她曾去国外喝过洋墨水。从她个人档案中可以看到这样的内容:
肖雅在全国解放前夕离开父母来到解放区。解放后,人民政府考虑到她原毕业于南江艺专,再有投奔光明的举动,于是决定将她安排到教育系统工作。
“教师工作使她有了可趁之机。她利用社会主义课堂大肆宣扬资产阶级情调,大量革命歌曲被她弃之一边,而专拣那些具有小资情调的外国歌曲作教材。比如把《星星索》、《红河谷》这类的靡靡之音强灌给学生,其目的就是腐蚀我们的下一代。另外,此人家庭背景极其复杂。她家有大量亲戚逃往海外,她那个反动的老子也追随着蒋j石去了台湾。至于她本人,档案中讲的东西未必可信。关键是她为什么要背叛她的家庭?为什么要投奔光明?我们必须把她的真实动机搞清楚。据校内老师们议论,她们家中常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外地人出没。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很可能就是一个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
随后是花漫老师:
“花漫!你们的美术老师。也有人叫他‘花家’。不过这个花不是图画的画,而是寻花问柳的花。剥削阶级富农家庭出身的他,生性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就读于华东美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大鸣大放运动中’,因为国家不允许用人体裸模画像而恶毒攻击党和国家的教学政策。因此受到处分并被下放到本县。由此可见他当初选学美术的动机就不纯,其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可以玩弄女性。
“据说他妻子当初就是他的学生。因为受他诱骗而在私底下充当他的裸模,最后被他画到床上去了。后来那位怀孕的女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嫁给他。像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竟被我们的仓大校长像接宝似的从农村请进了校园。
“进校后他仍本性不改,多次以教画为由,放学后将某些女学生骗到他宿舍里,用花言巧语哄骗,用糖块诱惑,以达到猥亵这些女生的目的。据说有人曾将他这种卑劣行为汇报给仓泽,可是仓泽却以证据不足为由置之不理。由此可见,在仓泽重才轻德的指导方针下,我校校风败坏到何种地步。像花漫这种败类,仓泽不但不处理他,反而还对他欣赏有佳。他曾多次对人讲,说花老师不仅国画底子厚,而且油画也不错,最肉麻的一次,竟说他的草书有王羲之用笔之神韵。后来在梁兴社推波助澜下,仓泽竟然动用学校里宝贵的教学经费为他在省城里举办了一次个人书画展。
“同学们,就他这么一个道德败坏,有辱于教师称呼的害群之马,却弄得我们的大校长像中了邪似的围着他团团转,好像我们学校少了这个活宝就办不成似的。
“我们再来看看他先后用过的几个名字吧。此人原名叫花灿,是他那个富农老子希望他长大以后成为一颗灿烂眼的星星给取的。可他觉得不够好,除了这些,他还需要过一种鲜花簇拥、彩蝶围绕的生活。于是在高中时期就将‘花灿耀’改为‘花中阅’。后来认为还不够刺激,大学时期又将名字改成‘花漫’,意为漫山遍野的‘鲜花’任其采摘,他要享受那种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的生活。由此可见,他满脑子腐朽没落的思想和荒唐无耻的行为,是有很深的思想根源的。”
辛凡的批判并没激起大家对这两位老师的仇恨。花老师在个人绘画方面成就确实不错。不过不像辛老师讲得那样玄乎,因为那些话根本不是校长讲的,有些事情也非校长所为,全是他有目的地捏造出来的。不过花老师在艺术院校任教期间确实在省城里举办过一次个人书画展。当时,在同行中还引起不小的轰动。因此他声名远扬,至今还有一些外地的美术爱好者慕名前来向他学艺,也有不少学校会派老师前来我校观摩他讲课。只可惜他是犯过政z错误的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有何用?在这种以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他只能蜗居在一个县城里充当一个小学临时教员罢了。就这样还很不容易。当初要不是惜才如命的仓校长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把他从“泥潭”里捞上来,那他就只能蹲在猪圈羊棚里画猪画羊了。
这时,一位红卫兵小将跳上讲台,揪住花老师的头发问道:“花中阅,我问你,你坐在花中想阅谁?阅美人还是阅神仙?阅封、资、旧,还是阅帝、修、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将真实动机交代出来。”
花老师纠正道:“你搞错了。我的‘阅’,是阅读**语录的阅。非你所讲的这些。再说,取名只是为了好读好听,一个很随意的名字怎么就被你们搞得这么复杂?照你们这么讲,我看幸老师的名字也有问题。辛还!我们可不可以这样去理解,是不是辛家人喜欢‘还乡团’(国共内战时期,国民党政府支持的以地主豪绅为基础的反动武装组织)呢?这不是在搞文字狱吗?”
造反派无言以对。
幸老师跳了出来,他说:“你这是转移焦点。师生们会上你的当吗?”
那位小将刚刚被弄得很难堪。这会儿朝花老师腿上狠踹了一脚,接着又揪住他的后衣领,使劲上提,力气真大,几乎整个人都被他拎悬了空,随即又用力将他往前一推,这时花老师一个趔趄,面朝地磕在地上,门牙都磕掉两颗。
“不管你如何狡辩,”小将怒骂道,“总赖不了你名字里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事实。我问你:有人说你画过光着屁股的女人,这又怎么解释呢?还说你画过本校女老师的**,你不抵赖吧?”
这时台下出现议论声……
而花老师接过来说:“无需人说,我确实画过女人体。但是,那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上的集体课。后来这种方式被教育部禁止。
“进了东风小学以后,我给老师们画过肖像,这里面既有女老师,也有男老师。至于你所想想象的那些东西纯属子虚乌有。老师们今天都站在下面,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
这时那位“文雅”的范兵上来帮腔了:“不承认是吗?准备顽抗到底是吗?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大手一挥,跟他的同伙说:“把他押到宿舍去搜搜他的老窝,等抓到证据再看他如何抵赖。”
于是,在我校两位老师的带领下,几个红卫兵着花老师向教工宿舍走去。
下面到明老师了。辛老师再次举起喇叭说道:
“明宇(数学老师)!这家伙自称自己为天才的数学家。在揭发他的罪行之前,我先简单地介绍一下他的身世吧。他是他那个不要脸的母亲跟庙里一个和尚私通……”
正当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后操场上响起女人的喊叫声:“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操场上一阵骚动,紧接着师生们即向后操场拥去。
眼前的花老师满头满脸都是石灰粉,双手捂着眼睛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蹲在他身边的是一位我校打扫卫生的女工友,刚才呼喊的人就是她。而那两位老师和几位红卫兵这时已不见踪影。
在大家的惊讶声中,这位工友跪在地上哭着说道:“花老师的眼睛被人泼了洋灰(石灰),血都渗出来了。你们大家行行好吧,快点把他送到医院去。”
在这种状况下,教体育课的秦老师赶紧跑到食堂里拖来一辆板车,将花老师抱上车,拖着大车向校外跑去。我和部分学生,以及另外一位老师也跟了上去。
医院门诊部的走廊上站满我校师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诊断结果。这时一位年轻的医生从眼科诊室里走出来。大家赶紧围上去询问情况。
这位医生耸耸肩告诉我们:“主任还在为他的眼睛做处理。病人眼睛里进的是生石灰,灼伤比较严重,左眼怕是保不住了,右眼既使能保住恐怕视力也会严重下降。病人今天肯定回不去,要留下来住院治疗。”
一小时后门打开。秦老师他们走进去。过了会儿,秦老师用轮椅将双眼缠裹着纱布的花老师推了出来。走廊上秦老师跟浦老师说:“医生已跟病房通过电话,让我们先把他送过去住下来。你回校给他开张住院介绍信吧,我在住院病房里等你。”
走到拐弯处,浦老师把秦老师叫到一边说:“要不要给他南京的爱人挂个电话,让她赶紧过来?”
秦老师想了想说:“缓一下吧,等会儿我再听听他本人的意见。”
师生们都已散去。而我和另外几位同学还没走。直到秦老师把他推到病房里,我们还站在窗外看着里面。大概是麻药的药性已经过去,花老师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扭动着。秦老师叫来医生帮他打了一支止痛针,他才安定下来。
当秦老师看到我们还没离开,走出来对我们说:“你们也好回家了,下午还要上课呢。”
走出医院,我看到河边上长着一棵歪七倒八的大皂角树。然而不成器的它根在岸上,枝杈却在水里。我倚在上面,想着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每个情节就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子里展现开来。为什么仁慈的老校长,敬业的梁主任,肖老师,花老师……都被他们打倒?而真正阴险,品行不正的老师却变成了学校的主宰?这些人为什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整人害人?我们的警察叔叔去哪儿了?平时学校里哪怕出点小事都要登门的他们,此刻却不闻不问不见踪影?以后谁还来给我们上课?是这些整人、打人的红卫兵和坏老师吗?我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今天,在这些校外红卫兵和本校造反老师的协同下,给我们这些稚嫩的少年上了一堂“生动活泼”的文g课。这一年我十岁。从此,我们就在这样一个畸形而又混乱的社会环境中“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