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3章 洗劫定慧寺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八月二十二日,新华社又连续报道了首都红卫兵和各大城市红卫兵走上街头,横扫“四旧”的盛况。在这种大背景下,我县红卫兵,以及工厂、企事业单位的造反派也闻风而动,立即在全县范围内掀起了一场“破四旧、立四新”的风暴。

  八月二十六日这一天非常奇特,从早到晚,全城都笼罩在一种土黄色的色彩中,加上气温又高,孩子们还好,大人们就感到不舒服了,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更感不适。

  因为隔夜灌了两碗稀粥,早早就被尿憋醒。实在难受,我只好起床跑到墙外小便。尽管外面一样炎热,但比闷在屋里好受得多。

  路灯下面聚了很多人。一般情况下,坐在人堆中央的肯定是巷子里的两个知名人物:顾向阳组长和她的开心果纪犹新。

  这时,大生跑过来了。我问他很多人聚在那里干什么,他说:“日妈的天气太闷,大家出来透透气。”

  小便过后,我走过去。

  人堆里可热闹了,坐着的,躺着的,站着的,什么样儿的都有。每人手中都抓着一把芭蕉扇子在不停地扇风。再看人堆中央,果然坐着顾、纪二人。

  这位顾向阳,孩子们都叫她顾妈。她是我们巷子里的小组长,也是组里最有威望的人。她的威望源于她有一个好出身:幼年时她就失去父母,后来被一个拾荒的流浪汉收养。该她命苦,十岁时养父病逝,她只能靠乞讨为生。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新中国建立。从此,**带她走上康庄大道,从此她甩掉伴随她多年的打狗棒和讨饭碗,挺起腰板,翻身做了主人。她这种响当当的好背景在那个以出身决定命运的年代里是多么让人羡慕和尊敬。

  党和政府为了培养她,把她送到苏北地区干部预备班补习文化。可是她天生就跟文字犯冲,叫她认字她就头疼,最后只好让她回家,至此斗大的字她还是不识一个。

  但是党对她并没有失去信心,又把她安排到一个比较重要的领导岗位上。也许她在旧社会里野惯了,加上又没文化,所以很难适应按时按点、领导他人的工作,先后换了好几个单位,终因难以适应而自动请辞。不过在此期间也不是没有一点收获——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从此在她好出身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道耀眼的光环。

  这么好的一颗苗子可不能就这样夭折。后来组织又去找她谈话,但每次都被她拒绝。有一次,她还耍着哭腔说:“你们就饶饶我吧。我就是个讨饭的,哪有本事去领导其他人。”到这时,组织上还未对她失去信心,后来在她再三请求下,上面终于放她回家。但是作为一名**员多少也得为党干点事吧。所以让她做了个居委会下面的小组长。没想到这项不受约束、不拿薪水的工作正适合她,在处理邻里矛盾上她如鱼得水,白天黑夜忙的不亦乐乎,以至于成了整个街道乃至全城有名的模范小组长。为此,还多次受到政府表彰,每次她都把那些得来的奖状贴在床前板壁上供自己欣赏。

  虽然丢掉好工作,但是她也得到了一位好丈夫。虽然她父母死得早,但是他们也给了她一张漂亮的脸蛋。她在学习班上那几天,班上有好几位男同学都看上她。但是他们当中只有后来分配在扬州工作的一位男同学常来覆釜看她。一来二去相互间有了感情,后经组织撮合,两人终于走到一起。婚后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前两个是男孩,末了一个是女孩。老大进了部队当兵,老二老三在家上学。她最信奉的一句话就是“**是穷人的领路人,**是穷人的大救星。”

  她对党和**充满无限深情,但是,她对阶级敌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多的深仇大恨。记得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学校从社会各个阶层请来几位在旧社会里受苦受难的代表性人物来我校为师生们做忆苦思甜报告。顾妈也在受邀之中。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首先出场的是顾妈。主持人在她们控诉之前先讲了这样一通话:“在旧社会里,顾妈妈她们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了地主、富农、资本家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今天,她们要把这段血泪史倾吐出来,好让大家知道在那万恶的旧社会里剥削阶级是怎样欺压和奴役我们穷苦人民的。当大家知道这些之后,就会加深我们对旧社会的仇恨!就会确切地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的人民遭受了哪些痛苦!就会明白在蒋j石的独裁统治下人民就是奴隶,根本就没有自由!比照之下,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我们所走的社会主义道路是多么的美好!党和**制定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制度是多么的优越!下面我们就请顾妈妈为我们上一堂深刻的阶级教育课。”

  掌声过后,年纪不算大的顾妈被人掺扶上台。从她皱起的眉头看,她似乎不怎么适应这种殷勤。

  刚开始顾妈讲得很好。尤其是讨饭的那一段讲得尤为感人:“风里,雨里,寒冬,酷暑,走东家,串西家,有时还会被富人家的狗和路上的野狗咬……”这段凄凉的控诉,听得同学们泪流满面,有的还哭出声。

  可是,讲着,讲着,有点不大对劲了。后来的表述就让人失望了。她说:“哎,说句实话,我就是个要饭的,也没有哪个人剥削过我。我每天都在城里要饭,乡下情况我不大懂。而城里做生意的人里有好有坏。坏的家伙什么也不给,或者给我一些馊饭馊粥;一般的人家可以给我点剩饭剩粥;遇到好心的人,他们会给我根把油条或者几个馒头……”

  这哪里是控诉啊,当时很多家庭都很难吃到馒头和油条。主持人赶紧打断她的话,请她下台休息。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请她去忆苦思甜了。

  再说纪犹新,此人名气很大,巷里巷外,老的少的都知道他。从文g开始,大家不再叫他纪大爷,全都叫他“二爹”。刚开始他听了很不高兴。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他年纪不算大,也就四十多岁。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好像有七老八十了。他个头不算太高,一米七五的样子。可是他身骨单薄,用三根筋撑着个头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所以看上去你会觉得他长得很高。有人形容,说他夜里站在那里不动,你会以为是根电线杆呢。听人讲,他过去抽过大烟,所以变得现在这样瘦骨嶙峋。还有他脸长得特别长,完全是一副标准的长马脸。

  此人特别喜欢吃醋,而且是那种酸的要命的山西老陈醋。一日三餐从不离醋,用他的话讲:醋是他的命,离醋活不成。四十出头的人,嘴里只剩下两颗摇摇欲坠的门牙,其它全败在“醋家军”手下。再说他的眼睛吧,视力糟糕的一塌糊涂,凸起的鼻骨上架着一副近视镜,从镜片的厚度和轮纹看,眼镜度数已深到极限。

  他的经历就更有意思了。据他自己讲,他是浙江嘉兴人。小时候上过六年私塾,后来被父亲送到一家槽坊里当学徒,然而干了两年觉得这行没出息就不干了。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总想干出点事业。可是什么行当才能快速出人头地呢?当时正值抗战时期,于是他选择了拿起枪杆,保家卫国。只可惜他投错娘胎,一头扎进国民党队伍里。从军后,他先跟日本鬼子交过手,后来又跟**干过仗,因为他机智勇敢,屡立战功,从而受到上司赏识,被上司送往军校深造了一年。在校期间,因为他的学业比较优秀,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警备司令部任一名中尉警官。在此期间,他工作敬业,逢迎上级,很快就被他的上司看中,不长时间就被提升为少校督察警长。此后,他票子有了,房子有了,还娶了一位漂亮的越剧演员做老婆。正当他春风得意的时候,**部队已准备渡江。南京怕是保不住了,他本想继续效忠他的主子同去台湾。可是,主子扔下他,带着全家老小飞走了。

  隆隆炮声已在耳边,眼看着人民解放军就要打进城。怎么办?仔细惦量后决定逃跑。于是脱去军装,穿上民服,丢下美丽的太太,只身潜逃。七转八转的,转到了我们覆釜。来覆后,他隐姓埋名,不再叫纪犹新,而改叫纪庆,并且谎称自己是难民。就这样,暂且骗过了本地政府,在此地安顿下来。可是,覆釜离南京并不远,当他还没搞清楚县政府的大门朝哪个方向时,就被他昔日的同仁发现。那一位为了立功赎罪,将他告发。接下来可想而知,他成了人民的敌人。还算好,政府在审查他的时候,发现除了战场上他杀过**外,在南京期间对人民并没有犯下血债。这才免他一死。死罪免了,活罪不赦。结果,政府在他头上套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从此,他就在这顶帽子下面苟且偷生。

  另外此人很神秘,神秘得让人觉得他不是凡人。他见多识广,风趣幽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国内国外的,历史现代的……没有他不知晓的。甚至有些老妪得了妇科病也去讨教他。他竟然也能讲出个一二来。

  夏日里大家在巷子里纳凉。只要他在,身边总会有很多人围着听他侃“山海经”。文g前,他喜欢讲一些古今中外的奇闻异事。文g后,有些东西不能讲了,他就改说一些低级笑话和神鬼方面的故事。每讲到恐怖之处,大人们还好,小孩们则听得汗毛直竖,往人堆里钻。

  他正经的时候比谁都斯文,低俗的时候痞子不如。他好主意很多,但馊主意也不少。就这样一个人,大家对他是喜厌参半,唯有我们的顾组长对他只喜不厌。因为他不仅会奉承她,还会逗她开心。所以大家都说他是组长的开心果。

  顾妈喜欢抽水烟,并且烟瘾不小,加上小时候大概过度挨冻,因此患有严重的肺气肿病,像这种天气怎受得了?她坐在藤椅上一会儿就要咳上一阵。站在她身后的小儿子,时刻准备为她拍打。

  二爹也是个烟鬼。这时他将那杆至爱的长杆白铜水烟台递到顾妈手边说:“老佛爷……”

  可是刚开口就被顾妈掀了一巴掌。只见顾妈气呼呼地说道:“又发痴。谁是老佛爷?上次你叫人家红卫兵小姐,结果被人家告到你们单位上,弄得你写了两天检查。这会儿又忘了。”

  “我错,我错。”二爹连赔不是。随即改口说,“老祖宗!叫您老祖宗好吗?”

  “呸!”顾妈笑骂道,“谁是你家祖宗?倒八世霉的人才做你的祖宗呢。就你这么个老右p做我孙子我都不要。”

  “好,好,好。”二爹连说几声好,“佛爷不对,祖宗也不是。那你就是我们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好组长了。”说着,又把烟台递上去,“好组长,来一口吧,这东西止喘。”

  这次可不是掀巴掌了,而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二爹倒地的傻样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顾妈笑着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越说越不像话!我已喘成这样,你还叫我‘抽大烟’,你是存心要我的命吧!这会儿又说我伟大、光荣、正确……我问你,这种称呼可是人人都能用的吗?只要我一句话,立即就会有人将你押到大街上去,你信不信?”

  二爹从地上爬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又凑到顾妈身边说:“我信,我信,信了还要信。组长法力无边,一句话能送我上西天。今天组长都是为我不高兴的。下面我讲个故事给您老消消气,以赎其罪。可好?”

  “你又想弄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来糊弄人。我不要听。”

  这时,站在一边的黄大华插嘴了:“二爹,你讲的笑话不能把组长引笑怎么办?”

  二爹瞪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们这些细东西巴不得看我的笑话。这样吧,组长不笑,我愿意为她洗涮三天马捅。你们应该满意了吧?”

  “别废话,快给我讲吧。”顾妈催促道。

  二爹先卖了个关子,呼噜呼噜地抽了两台水烟,接着又撸撸头发,然后再理理汗衫,等把大家胃口吊足,这才开讲:“今天不讲故事,就讲讲本人家中发生的事情吧。那时我还在南京。一天夜里,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在我家门口拉了一滩屎。早晨我开门出去,啊哟喂,这滩屎足足有二斤。我首先吃了一‘惊’!接着太太又开门出去,也吃了一‘惊’……”

  故事还没讲完,大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而顾妈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并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她儿子赶紧制止:“二爹,你不能再讲了。再讲,我妈会笑出病来。”随即在母亲后背上拍打。

  正当大家乐不可支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响起《东方红》。紧接着播报当天要闻。其中一条新闻拴住了大家的心:

  “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今天下午,我县红卫兵小将们将挺进定慧寺,将那些麻痹人们思想,腐蚀人们灵魂,在精神上毒害我们覆釜人民千年的菩萨们彻底捣毁砸烂。到时,欢迎全县广大革命群众前去目睹,见证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

  这一消息并没像广播里所讲的那样使人振奋,人们吃惊之余反而沉默了。

  我望望大家,全都不语。那个虔诚的李妈(文g前她是定慧寺里的居士)正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翕动着嘴巴,我想大概在念“阿弥陀佛”吧。

  过了会儿,二爹打破沉默:“乖乖!这些革命造反派真够厉害!敢拿观音如来开刀。”

  黄大华接过话说:“是啊。革命,革命,菩萨头上他们也可以革命呢!”

  顾妈见他们讲得有点离谱,怕惹出麻烦来,于是赶紧制止:“你们少跟我瞎说。当心造反派把你们抓去当活靶子打。还挤在这里做什么?快把我闷死了!各人都回自己家去吧。”

  其他人都没开口。只有不识相的二爹说道:“还是组长英明!聚在一起容易惹祸,一散伙儿啥事儿都没有。”

  他的奉承顾妈并没受用,举手戳着他的脑门说:“今天都是你这个老东西带来的晦气。以后你跟我多积点德,少作点孽,坏事做多了当心遭报应。”

  她讲的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明显有所指。她虽是一名**员,但同时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怨气锁心的她只能拿二爹出气。经她这么一通宣泄,所有人都散去。

  中午,我饭碗还没丢下,大生就跑进来:“悬子,下午你去定慧寺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想跟我一起去。

  像他这样的人,以前我很少接触。因为他从来没上过学,在社会上野惯了,所以说话、行动总带有一种野蛮气。另外,任何时候他身上总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人没到你身边,臭气早把你熏跑。

  可自从我跟京京玩过几次后,觉得以前对这些人的认识只是一种偏见。比如京京吧,他身上就有一种乖孩子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他为人耿直,做事厚道,讲话不绕弯子。我想:“大生是个很怪的人,他身上会不会也有使我惊奇和喜欢的地方呢?”抱着这种想法我想答应他。可他身上独有的那种臭味,又让我犹豫起来。

  “去……啊。”我说。

  “去的话,我跟你一起。”

  “可以。不过你最好换件干净点的衣服,因为你身上太臭。”

  “日妈的,你的要求也太高了。菩萨都要被撬掉了,你还要我换衣服。再说我也没有衣服换啊。这样吧,我离你远一点行不行?”

  我噗嗤一笑说:“离我远点还不如你自己去呢。算了,不换衣服也行。你能满足我两个条件,我就跟你一起去。”

  “讲吧。日妈的只要不换衣服,其它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好。第一,去之前你必须到河里洗个澡;第二,到了那里不许跟人家打架。”

  之所以我跟他这样讲,不是没缘由的。大生在家排行老大,长子本该是父母未来的臂膀,父母对他应该满怀希望才对。可是他先天患有一种尿床的毛病,每天夜里都要尿床数次,如今已十二岁,还是如此。因此很多人都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落尿宝”。本来这不能说是他的错,说错也是他父母的错……可是他命不好,偏偏遇上一个蛮不讲理的母亲,而且还虐待他。刚开始将他推到床底下睡,后来又把他逐到没有遮挡的大门堂里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夏天没有蚊帐,他就睡在地上任凭蚊虫叮咬;冬天没有铺盖,他就窝在稻草堆里缩成一团驱寒。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根本得不到一点母爱。再后来,竟连饭也不给他吃了,逼得他每天游走于各大饭店,靠乞讨一些剩汤剩水充饥。在这种流浪的生活中他又染上了抽烟、打架的恶习。没钱买烟,他只能从地上捡些烟头过过瘾。无聊的时候,又会去找人打架消遣。因此,左邻右居见到他如同躲避瘟神似的让得远远的。

  “这个容易。”他说,“中午我早点儿去延安饭店‘吃饭’。一回来就去城河里洗个澡,泡上一个小时再上来,保证身上不臭。日妈的只要我身上不臭,就不会有人嫌我。没人嫌我,架也就打不起来。”这就是他的回答。

  饭后,我们早早地去了定慧寺。路上我问了他很多问题。他的回答却让我感到很意外。我发现他的外表与他的内在反差很大。本以为他内心很痛苦,并且非常怨恨他的母亲,怨恨人世间的一切。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不但不恨他母亲,不怨这个无情的世界,相反,他还责怪自己不好,说自己尿床的毛病使得家人跟着他受害,让外人闻了头疼。他告诉我,说他过得很快乐。每天汤汤水水比谁家吃得都好。还说别人抽的烟都是一个牌子,而他抽的烟却是“万国牌”的。什么双鱼、劳动、飞马、大前门,乃至牡丹他都抽过。要是夏天没有蚊叮,冬天没有臭虫咬,那就更好了。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打架,他说不是他喜欢打架,而是他走到哪里人家都嫌他臭。有些孩子会用一些不堪的语言辱骂他,甚至还有人用瓦片、泥团砸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反抗。我又问他,打得过人家吗?他说一般情况下欺负他的人都比他大,硬打肯定不行。他取胜的法宝就是死死地抱住人家不放,用他身上的臭气熏垮别人的斗志,直到对手服输为止。欺负他的人只要跟他交过一次手,以后就再也不会骚扰他。

  定慧寺,这是一座很有特色的寺庙。尤其是庙门朝北,这在我国极为罕见。

  一点钟还没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东西两边桥上站了不少警察。说是过来维持秩序的,而实际上只是站在那里观赏流动的人潮。

  每逢除夕夜才开启的正门早已被人撞开,墙上“阿弥陀佛”四个大字也被人铲掉,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正门、偏门都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想,怕是进不去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大生发挥了奇特的作用。尽管他下河洗过,可衣服没换,身上还是臭。

  “你跟在我后头走。”他说,紧接着便大声地叫嚷道:“屎尿来啦,屎尿来啦……”一边说,一边闷头往人堆里钻。

  这招真灵,人人都侧身避让这个臭气熏天的小无赖。

  趁着人堆松动的一刹那,我跟在他后面一直钻到大雄宝殿前面的天井里。

  殿里已满是红卫兵。宝殿东山墙上倚着几架高大的毛竹梯子,梯子旁边放着几只大箩筐,箩筐里面装满了粗麻绳,有好几把大铁锤扔在地上。

  寺庙里的僧人全都坐在大殿外面,每个人都显得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老方丈就坐在我脚边,他那种惊恐的神色好像世界末日来了。

  首先遭殃的是藏经楼。为首的那个红卫兵一声令下,数十位小将冲上楼去,一阵敲砸后,那些珍藏了千百年的经书被他们接连不断地抛出了窗外,散落在化纸炉四周。楼下红卫兵也没闲着,他们将经书捡起来一页不剩全扔进火炉。

  我低头看看脚边的老方丈,他抬着头呆呆地看着那些飘落的经书。这时楼上飘下来几片枯黄色的“树叶”,紧接着又飘下来数十片。方丈急了,不停地推我小腿。我弓下身子问他什么事。他颤抖地说:“孩子,求你一事,快去把那些‘树叶’捡起来藏好。日后我会用高价向你收回。”我没多想,只是觉得方丈可怜。于是就从僧人堆的间隙中跳过去,在焚炉四周捡拾那些“树叶”。正当我捧着它们想往外跑时,一位红卫兵拦住我,将“树叶”从我手中夺过去,随手扔进了炉火,随后又给了我一拳这才解气。我转头再去看那位老方丈,此刻他已双目紧闭,老泪纵横,咳喘不止。

  当时我在想,就这些没用的干树叶,老人家至于这样伤心吗?

  后来我将此事告诉二爹。二爹问我叶子上有没有刻文,我说来不及细看,上面好像有不少纹路。他听后大呼罪过,说那些树叶很可能就是定慧寺的镇寺之宝——贝叶经,那是古印度人用铁笔刻在贝多罗树叶上的经书。还说它是法显和玄奘两位大师从古印度取回来的,时至今日,国内已非常稀少。后来他又跟别人讲,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些“树叶”的价值都无法估量,恐怕整个定慧寺的经书加起来也没有它们的价值大。”

  在红卫兵的欢呼声中,寺庙内所有经书全被化为灰烬。

  兴致勃勃的红卫兵们又兵分几路转战各个佛殿。

  泥塑菩萨全被砸光,千件瓷器全被打碎,搬得动的木雕佛像被扔到东边的庭院内。那些身躯硕大、捍不动的菩萨就用麻绳捆绑后拖倒在地上……

  每尊菩萨,每尊佛像都被他们弄得缺胳膊少腿,惨极了。

  一路砸下来,只剩下大雄宝殿中央的释迦牟尼佛像了。这时我挤到门边抬眼望去,大慈大悲的佛祖仍像平日里那样安详地端坐在莲花座上。面对这尊高大的佛像,红卫兵们感到无从下手。几个头头站到一边商量一阵后,决定用粗麻绳箍住大佛的脖子往下拉。于是,他们扛来竹梯靠在佛像肩上准备上去。没想到这帮人竟也有害怕的时候,他们相互推诿,无人敢上。后来,几个头头强迫一个瘦小的红卫兵来完成这项“光荣任务”。无奈之下,这位小个子战战兢兢地背着麻绳上去了。可是只爬到第三个竹阶,就吓得从梯子上滚了下来。这时头头又逼他上去,他却坐在地上哭。其他人个个都缩在墙边上,唯恐“好事”落到自己头上。最后,为首的那位只得亲自动手。他深吸一口气,背上一捆麻绳爬上去。粗粗的绳索套在大佛脖子上,绕了一圈还不够,又绕了一圈,抽紧后,将绳索两头扔在地上。当他英雄般地下来时,脸吓得像张白纸。

  接下来便是将佛祖拉下马。这时缩在墙边上的那些红卫兵都走到大殿中间。看上去他们已不再那么畏缩,脑子里大概在想,罪不加众,即使佛祖降罪下来,摊到众人头上的罪过也会小一些。于是在众多红卫兵的呐喊声中,这尊保佑了覆釜人民千年的大佛轰然倒下。

  接下来就奇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此时,滚滚乌云从天边压来,道道电光在空中闪烁。很快一束火球从大雄宝殿里穿堂而过,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的炸雷,后院千年的那棵银杏树上有根钵头粗的树枝瞬间被劈成了两段。紧接着寺庙外有人在叫嚷:“不得了,泮池里的水无缘无故地翻动起来啦!”

  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眼见一场暴雨就要泼下来。所有人都害怕地往外跑,大生赶紧拉着我跟在众人后面逃出了定慧寺。

  不知是报应还是巧合,后来那位给佛像上套的红卫兵回家后就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把小命送掉。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出去造反了,更不敢亵渎神灵。

  文g结束后,国家恢复了宗教信仰政策。在人民的渴望下,政府顺从民意并决定重修定慧寺,财力上主要依靠海内外众多高僧的巨额捐助。这样,定慧寺于一九八六年间修缮一新,如来又领着他的弟子,观音又聚集四方菩萨,各自登上久别的莲花座。

  当年那个激进的红卫兵小将后来居然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并且还成了庙里的居士。人们常看到他在寺内打扫庭院,做些义工。菩萨真宽宏,不仅饶恕了他,而且还看着他整天在他们的脚下绕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