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母亲起得很早。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把元宵煮好。大概是夜里梦见父亲和耿叔,面对热腾腾的元宵我一点味口都没有,只吃了两个便放下筷子。
我从瓦礶里抓了两把炒花生,又从筛子里拿了两个冷馒头揣进口袋。母亲知道我要出去,吩咐道:“新年要图个好兆头。遇事忍着点,千万不要惹事。”
“晓得。”我说。
巷子里有几个孩子在放炮竹,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一些哑炮,十放九不响。
见到我,个个都上来讨好我。有的说:“悬哥,我留了两个双响的家伙给你放。”还有的说:“我送十个爆子给你好不好?”
我知道他们讨好我是为了以后能骑到我的自行车。但不管怎样,有人拍我的马屁我应该开心才对,可是今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是吗?”我说,“没有屁响的东西还好意思送人。去,去,去,做你的事去。”我将他们推开,他们只好自讨没趣。
没走多远,就听到几个细东西在我身后嘀咕:“这个家伙今天像吃了枪子似的,火气大得不得了。”
我全当没听见,懒得理他们。
往年这个时候我会约上一帮兄弟跑向大街,可今天我只想一个人走小巷子。出了磨子桥巷拐进横八字巷,出了横八字巷又拐进竖八字巷……邻近几条巷子我都已经转过,接着又去了外儿山,从外儿山上下来后再向酒厂走去。
酒厂大门敞开着,两个戴袖套的造反派正站在门外聊天。我想冲进去找父亲,当想到母亲吩咐的那些话,立即打消这种念头。
凤凰池13号,我再次来到这里。大门紧闭,造反派们大概都已经回家过年。我围着大院转了一圈,那天夜里的惨况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太郁闷了,又向大街上走去。
街上真热闹。沉闷了一年的人们都向县革命委员会(原县政府所在地)门前涌去。孩子们穿上节日盛装,大人们脸上露出久违的喜气,跃进路与海洋路交汇处全是人,百货大楼门前的一段路已被人挤得无法通行,两股反方向的人流只能在那里慢慢地挪动。一些捣蛋鬼从远处将小爆竹扔向人堆里,爆炸后窜出来的硫磺将遭殃的人的衣服熏黄。因此,不时听到有人在大声地谩骂……
稍空一点的地方有人在抖空竹,有人在射击棉靶子,还有人在用藤圈套泥儿……西洋镜摊上人最多,一分钱看一次,大人小孩都争着上去看看这个魔箱里到底能变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钟楼门前有很多人簇在那里放鞭炮,浓烈的火药味呛得游人直流眼水。
东边走来几个卖糖葫芦的,西边过来几个卖氢气球的,他们竟相吆喝着,唯恐失去一年中仅有的一次赚点酱油钱的机会。因为过了春节,以上所有娱乐项目将被禁止,否则将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统统割掉。
今天这里是一遍乐土。憋了一年的孩子们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藏在枕头下面捂了一整夜的压岁钱,毫不吝啬地拋进这块短暂的乐园。
此刻大街上见不到一个造反派,因为他们已经摘下袖标,收敛霸气,搅在人群中间闲逛。
此刻的小城里一片祥和。
本来我也是一个喜欢凑热闹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可今天怎么也吊不起兴致来。我对眼前的繁华已没了兴趣,甚至感到一阵烦心,满脑子里都是父亲和耿叔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我不想再蹲在这里,便走出了城。
出城并不容易,南门吊桥上全是人。进城的多,出城的少,人多桥窄,加上又有一辆不识时务的大板车横在桥中间,这就更加拥挤了。
进城的人多,桥上几乎全被他们霸占。出城的人只好无奈地站在桥这边等待。放在往常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轰上去。可是母亲的吩咐不时地在我耳边回响,因此我只得收住野性。但是桥还是要过的,因为我没耐心在此慢慢地等下去。文明一点吧,于是从桥栏外侧攀过去。
大路上太吵,于是我走下公路专拣冷清的地方去。
嘈杂声鞭炮声渐渐地远去。张八里,扬花桥,十里屯,老坝头,我整整兜了一圈。太阳公公真好,竟陪着我从东边一直逛到西边。此刻我已毫无归意,仍找幽静的地方走。
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古道边上的宛醉陀亭(也有人叫它宛亭),这个名字真好听。据说当年有位姓冒的公子跟他的爱妾小宛每年春季都会出城踏青,而这里是他们的必游之地。当时这里寺庙林立,风光秀美,正合两人的兴致。后来冒公子特地在这条古道边上建了一座红柱蓝瓦的六角亭用来与小宛在游途中小歇,同时也为路人提供了一个避风遮雨的地方。
每到花开时季,过往游人和香客们常能看到这对佳偶在亭中抚琴吟唱,更有传奇的说法,说那优美的琴声与佳人的笑声随风飘进寺院内,惹得庙里那些小和尚都无心诵经了,为此不知被老和尚敲了多少次木棰。后来有人为留住这段佳话,同时也为怀念那位貌若天仙的小宛,就将这座亭子叫做“宛醉陀亭”。
如今这里宛亭已经破败,神圣的庙宇只剩下残垣,就连这条古道上的路石都被红卫兵们砸碎给村民们当腌菜用的压石。唯一不变的就是白天升起的太阳和晚上跑出来的月亮。
这里本来还有明清时期几处大户人家的祠堂。虽不是秦砖汉瓦,却也飞檐拱壁。这些古建筑即使算不上什么名胜,但总还可以供人们观赏。破四旧立四新,在震天响的口号声中只一天工夫这里就已树倒屋破、马碎桥断……腾出土地来好让农民们种菜。
再看宛亭,它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柱勉强地支撑着待塌的屋顶,这里已成了蜘蛛的守猎场,哪里还有旧时半点风光。
我绕过宛亭,跨过水坑,踮着脚跳上古道。这里原是通往南城门的唯一通道。据老人们讲,旧时这里可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而如今所看到的只是几块残缺的石板和坑坑洼洼的泥塘。
我靠在一颗枯朽的老杨树上,看着西下的太阳由小变大,由白变红,最后开始下沉,转眼便消失了。
疲乏的太阳已经睡去,沉睡的月亮再次醒来,薄云遮面,群星簇拥,宫中的嫦娥是在抱兔还是在舒袖?树下吴刚是在砍树还是在醉卧?
远处传来叫骂声,很快就看到一对男女冲上古道,女人在前面狂逃,男人在后面追奔,那男人边跑还边骂着刺耳的脏话……他手中抓着一根扁担,看他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追上女人后不打她个半死才怪呢!哎!大年初一他们不在家里欢度,却跑到外面来追打,有什么深仇大恨?
一条黑犬狂吠着从我身边蹿过去,不知道它是赶来助架的,还是赶来劝架的?
天上多么美好,人间怎么这样污浊。
前面到了古道口,本来它可以通向四方,可如今这些道路全被毁坏,已成桑田。我迷茫地看着四方,最后从一条狭窄的田埂上穿过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