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车站我向东望去，一眼就看到那辆耀眼的白色小凤凰。我走上去掸掉车把手和车座上的积雪，打开车锁，双手拎起它在原地转了几圈……

　　疯狂过后，跳上去骑走了。

　　太兴奋了，也不管地面是否打滑，我使劲地蹬着它左歪右斜地向前骑。没骑多远就摔倒在地。我没急着起来，躺在雪地上哈哈地傻笑。路人以为我是个神经病，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至于横在雪中的那部“小凤凰”，他们可能认为我是偷来的。

　　乐够了，起身拎起车子左看看右看看，真不敢想像，从今以后它已经属于我。在我住的那个巷子里，几十户人家只有两家有自行车。一个是董老师家有一辆老掉牙的重磅“飞鸽”；另一个则是章营长，他家那部虽然新点，但是也不过是一辆二八“永久”。像这样精巧单撑的二六凤凰车，我只见过佟县长的老婆骑过。不过颜色还不如它，是黑色的。

　　雪停了，我单手抓着车把很炫耀地走在大街上。我要让人羡慕我，忌妒我，这样才能满足我的虚荣心。这时回头率越来越高，我在想: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少哥们围着我转呢。于是胸脯挺得笔直的，头昂得高高的，并且得意洋洋地哼起《打虎上山》。此刻的我，俨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拽大头。

　　过了兴高桥，这时从迎驾巷里走出来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的嚎哭声扫了我的兴。眼前的一切又让我想起耿叔。

　　快到家，巷子里一群孩子正凑在一起“玩碰碰”（相互撞击身体取暖）。他们见我推着一辆漂亮的自行车，个个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全都拥上来。这时你摸摸，他碰碰，大惊小怪地直嚷嚷。这个在喊:“乖乖，多漂亮的脚踏车啊！还是一部小凤凰呢！”那个在叫:“悬子，你本事真大，这部小洋车是从哪里借来的？”

　　“哇，太漂亮了！也让我开开洋荤吧。”讲这话的是芋头，他竟然上来抢自行车龙头。

　　我一脚踹开他，随即将自行车推回家。

　　除夕夜，父亲仍没放回。尽管桌上放着鲜见的鱼肉，但缺了父亲的年夜饭大家吃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比他们更悲伤，因为我还失去耿叔。

　　饭后，母亲给了我一毛压岁钱。之后大家都围坐在她身边谈论着父亲和各自的境况。我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他们，听你讲讲，听他说说，反正轮不上我插言。最后，他们把目光落在那辆自行车上，我才有了与他们互通的机会。

　　哥哥问我:“悬子，你用什么本事感动上帝？竟有人赐给你这么一辆漂亮的脚踏车？能把你的传奇经历告诉我们吗？”

　　他问的东西让我很难回答。

　　“哪有什么奇怪的经历，不就是推大车，扛烂泥吗。”

　　他不满意我的答复，追问:“不可能，天下哪有这种好事？你还是如实地讲出来给我们听听吧。我们会为你保秘。”

　　母亲知道我很为难，赶紧为我解围:“你不要逼他，我家悬子遇上了好人。”为打消他们的猜疑，又说:“悬子，你就把耿医生夫妇怎样对你好，你又为他们做了哪些事情讲给他们听听吧。”

　　后面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的，我领会了母亲的意思，她是要我避重就轻讲点给他们听听。

　　于是我就把与他们夫妇交往的整个过程大体上讲了一遍。觉得不能讲的地方则只字未提。接下来又去柜子里将耿叔送给我的衣服捧出来给他们看。

　　母亲认为我处理得很得当，赞许地点了点头。可是哥哥不相信，再次追问:“根本不可能。你讲的这些全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事情。就算你为他们打了一架，他们夫妇会用重金往你身上砸吗？”

　　“是这样嘛。”我说，“耿叔走了，水医生又要回老家，她把所有东西都送给了别人，这部脚踏车就送给了我。我真的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硬逼我说，我只有讲那些抓不上手、糊不上墙的破烂事给你听。”

　　这时四姐托着下巴说:“不可思议，悬子真是遇上好人。”

　　“是啊，又送衣帽，又送皮鞋，尤其是这辆贵重的脚踏车，少说也值一百多元。听起来真像是天方夜谭，谁听了都会生疑。不过，这样的好人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少而又少吧。”讲这话的是五姐。

　　六姐什么也没讲。但是，从她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她很赞同两个姐姐的看法。

　　“别信他。”哥哥蛮横地说，“如此出手大方，除非此人是神仙！”下面的话就不怎么中听了，“不会是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不要紧，讲出来我们绝不外传。”

　　他看我不吭声，又无人反驳他，继续说道:“主席讲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因此爱恨应该是对等的。我想，我家悬子肯定为他们夫妇做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只不过他不想告诉我们罢了。否则人家绝不是傻瓜，不可能大方到这种地步。”

　　哥哥这番话让大家听得很不顺耳，就连一向大度的三姐都听不下去。她说:“你的话只对一半。诚然爱恨都是有缘由的。可是，就他一个小孩又能为人家做出什么样的了不得的事情呢？就算做了点什么，人家也不值得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吧？”

　　哥哥抓住她后面的一句话反问道:“那你说是什么原因使得对方如此慷慨呢？”

　　三姐回答:“依我看，我家悬子真是遇上一对既大方又重感情的夫妇。你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这话讲得不错。可是你又说爱恨应该是对等的，这就不对了。好事做了就一定能够得到对方回报吗？我可要打个疑问号。退一步讲，即使我家悬子为人家做过什么，未必所有人都能像他们夫妇这样做到知恩图报。不谈外人，就说我们自家的二小姐吧，她为了入党做官，竟跟爸爸脱离父女关系；因嫌弃家中穷困潦倒，又与我们断绝往来；在你为逃避下放躲到她家去的时候，她们夫妇竟没有留你吃一顿饭就将你撵回来。这些你不会忘记吧？用你的观点解释，爸妈肯定虐待过她，我们都欺负过她。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再从精神层面上讲，刚才你也听到了，耿医生自己处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还能教导我家悬子如何做人，在他自身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能为我家悬子的前途着想，并且还费尽心机给他指明一条正确的道路。请问，你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恐怕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三姐的话不仅震动大家，同时也折服了哥哥。全家人都沉默了。

　　这时一直坐在中间静听的母亲讲话了:“小玫（三姐）说的对，耿家夫妇可不是一般的好人，他们对我家悬子也不是一般的好。做人就要像这对夫妇，重情重义，待人以诚。我希望你们以后即使不能做到施恩于人，也一定要懂得知恩图报，否则就不能算人。”

　　这时不善讲话的六姐倒了一杯开水端给母亲，然后坐到我身边说:“有些事情看似巧合，其实有它内在的必然性。就拿我家悬子来讲，兄妹间虽然他最小，但是在有些方面他确实比我们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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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响起鞕炮声，我看了一下闹钟，时针正指在十二点上。这时母亲起身说道:“一年过去了，大家洗洗睡觉去吧。”

　　我们都已上床，而母亲则站在门边看着酒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