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忘记开闹钟,要不是母亲叫醒我,今天肯定误事。我忙乱地洗漱了一下,大口吞吃了两只红薯,门一关,急匆匆地跑出去。
雾太大了,十步之外无法见人。我想,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她跑那么远。
雾中做事无需躲闪,我直接从桥栏上翻过去。上山后取出箱子放进一只带去的麻包里,随即将袋口扎紧,然后背着它一路跑向小猪行。
小猪行里空荡荡,尽管里面已被人打扫过,但照样散发着臭气。
浓雾蔽日让人猜不出时间。钟楼上那个敲两天歇三天的大钟今天又罢工。天冷,我将箱子放在一块水泥板上,然后将两手插进袖子里。为了驱寒,就在棚子里面来回地跑动着。
雾大,我怕她走过去,就跑到路边等她。大约过去一个小时,这时北边似有一团墨球向这边滚来,紧接着一位骑车人破雾而出,近前一看正是水医生。只见她手上戴着一副黑丝绒手套,身着一件墨绿色呢大衣,足登一双半高筒黑皮靴,深紫色的绒帽下面露出一张白玉般的小圆脸,一副茶镜架在她突起的鼻梁上,那辆乳白色二六凤凰自行车十分耀眼。
下车后,她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她这么礼貌使我感到局促,我两手搓搓连说几个不,然后又说了一句善意的谎话:“我也是才来的。”
在她撑车的时候我已将麻包解开,她仔细地看了看铁皮箱子说:“正是它。”之后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他多不放心人,上面还上了一把小锁。”
“上锁好,”我说,“不然早被我翻遍了,你想看看里面的东西吗?没钥匙我可以用石头把锁砸开来。”
“别砸,我认识这把小锁,钥匙一直放在我家床头柜里,等我回去后再开它吧。”
我怕耿叔的遗物被人发现,于是催促水医生赶紧离开。
她似有犹豫地想了会儿说:“之前听门傲说过你们去过的那个喜鹊池,不知方不方便带我再去一次。”
“好,没问题。”于是我赶紧去推那辆自行车,“你坐上来,我载你。”
冬日里的喜鹊池显得十分冷静,里不闻鸟声,外不闻狗吠,四处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
“喜鹊池到了。”我说。
她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说:“偌大的一片树林,平原地区确实少见。”接着又困惑地说,“喜鹊池,喜鹊池,怎么只见树木不见池水呢?”
我跟她简单地介绍了下它的来龙去脉。怕她害怕,闹鬼那一段没跟她讲。
“噢,原来是这样。还是叫喜鹊池好,它比喜鹊林来得浪漫。就像今天这场大雾,看不透它才是最好的。”
我一点也听不懂她讲的什么意思,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接着她吩咐我:“自行车就锁在外面吧。”
这么好的自行车,怎能放心地把它放在外面呢我扛着自行车在前面领路。
失去活力的枯草全趴在地上,加上地面高低不平,所以我扛着它很难走。她看我走得很吃力,叫我把车子放下来。我不听,仍倔强地扛着它。她急了,抓住车杠不让我走。没办法,我只好将车子放下来。还没等我把车子撑好,她就将车锁锁上,随手拔下钥匙说:“就放在这里吧,没有人偷。”
虽然我知道这里面无人敢来,但还是不放心地将车子平躺在草地上,为的是不让人从树林外面看到它。
厚厚的枯草使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可是也让我们感受到它的温情,踩在上面如同踩在松软的地毯上那样舒服。我问她:“这里怎么样?”她只回了两个字“还行”。看她很忧郁的样子,我不再说。接下来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前面就是池溏,我指着它跟她说:“到了,这就是喜鹊池。”
浓雾彻底散去,林木尽显,紫气升腾,这时林中出现一道道五彩光柱,凝结在草上的水珠在它的探照下犹如宝石般地闪烁着。我转头看看水医生,她脸上似乎晴朗许多。
来到池边那块草地上,我跺跺脚说:“上次跟耿叔过来的时候我们就躺在这块空地上聊天的,那一天我们开心死了,在这里一直玩到天黑。”
讲这些是想让她高兴起来,而她只是“哦”了一声,就向四周看去。待她转过来时,失望地说:“门傲把这里说成天堂。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哎,心情决定一切。”
经她这么一讲,我也去看看四周,感觉这里确实不好。除了少数几棵低矮的灌木以外,其它树上光秃秃的。地上满是枯草烂叶,池水已被冰面覆盖,青蛙、野鸭不见了,阴风阵阵,寒气逼人,这里已不再是耿叔所赞美的那个天堂了。
水医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过了会儿有些抑郁地跟我说:“走,带我去看看当初你们逛过的地方吧。”
我开心地说:“好啊,我带你去转转吧。”
接下来我就把当初跟耿叔走过的地方带她转了一遍,我们再回到原地时,她笑着说:“这地方确实不错。我游过长白山镜泊湖,这里的景色并不比那里差多少。如能下一场大雪,那就是一处浓缩版的镜泊湖。”
见她心情好了起来,我开心地说:“水医生……”
可是刚开口就被她止住:“小成,以后不要叫我水医生,就叫我阿姨吧,我朋友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称呼我的。”
虽然觉得很不适应,但还是费好大劲才从牙缝中挤出来:“好啊,阿姨。”
这时她愉快地说:“这样称呼不是很好吗?以后就这样叫吧。”
之后她叫我想办法把箱上的锁打开,我说:“你不是说回去用钥匙开的吗?”她说:“不,现在就开,没有什么东西可瞒你。”
出于好奇,我赶紧找了一块石块将锁砸开。耿叔没有骗我,里面的东西确实是用蜡纸包着。
接着我又用她的车钥匙帮她划开封蜡,剥开蜡纸,这时里面现出很多书信……
她把书一本本地过目后放在草地上。当她拿起厚厚一叠论文稿时,神情开始凝重。她又捧起一封封鼓鼓囊囊的书信,眼睛已经湿润了。这时她从里面取出一只大小和颜色都比较特别的牛皮纸信封,然后从里面抽出信纸,她只看了一小段人就在颤抖。数张过后,人虽放松了,而泪珠却在滚落。再往后看几乎成泪人,最后几页纸完全是在泪水里看完的。我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一个伤心女人,于是就去翻看地上的书。
书不多,大小不一,厚薄五本。我一本本地拿起来看了一下:最厚的一本我根本看不懂,全是外文。翻开它里面有些人体器官插图,猜想这该是一本医学方面的书吧。最薄的一本也看不明白,不知道它是哪个朝代的,黄巴巴的纸张,旧版印刷,封面上还缺个角,另外书里书外都是繁体字,不见一个标点符号。其余四本我大体上能弄懂三本。因为这些都是建国以后,文i革之前这段时期国内作家写的小说。另外一本还是弄不清楚,文字跟那本厚书一样,应该是同一个国家的吧。
对我来讲这些书籍还不如手纸。于是丟下它,转头再去看水医生,她正在用手绢擦眼泪。
平静一点后,她解开大衣纽扣,将那封特殊的信放进里面的口袋。接着又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拿起来告诉我:“这是一本俄文版《普外科手册》,它是一部很实用的医学专著,是门傲大学时期的一位苏联教授送给他的;这三本是巴金先生的爱情的三步曲——《雾》、《雨》、《电》,它是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买的;这本《叶尔绍夫兄弟》是苏联作家柯切托夫写的,虽算不上什么名著,可是门傲却很喜欢它。”最后拿起那本老古董抓在手上卟、卟、卟地翻了一遍后说道:“这本书有点来历了,是清代早期出版的。”至于怎么得来的,以及书名和内容她没有讲。之后她又拿拿这本、翻翻那本说道:“只可惜没有一本适合你看。”想想又觉得不对,于是从中拿出那部三步曲说:“这几本送给你吧。你可以带回家给你哥哥姐姐看,好让他们在枯燥的生活中寻找一点趣味。不过你要提醒他们这可是**,自己看看可以,千万不能外传。若被造反派们发现,这样的好小说不但会被他们糟蹋掉,弄不好还会把你的哥哥姐姐抓起来批斗。这样一来我反倒害了他们。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些利害关系跟他们讲清楚。”
虽然书是送给我哥哥姐姐看的,但是我还是很感激她。
“晓得了。”我说,“谢谢阿姨,哥哥他们看到这些书后,肯定会很高兴!”
接下来她把余下的三本书和那些书信整齐地放进箱内,然后又用腊纸把送给我的三本包好放在箱子上。这时一只孤鹊吃力地拍打着翅膀飞到对岸去。水医生则伤感地唉叹了一声,然后两手撑住膝盖站起来说:“小成,阿姨也要离开这里了。”
“噢,天要到中。走就走吧。”
“不是这里。”她强调道,“是要离开覆釜。”
“离开覆釜?”我紧张地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先拢一下上海,门傲离去我只告诉了我这边的家人和他两个姐姐,而他的父母我至今还没有告诉。主要是怕二老一时承受不了。等到了上海,我先去他姐姐家,跟她们商量一下何时将丧子噩耗告诉两位老人,然后再回杭州老家。”
“你是回家过年吧?过年后还会再来覆釜吧?”
“不是。”她说,“老家那里已经帮我把工作调动的事情谈妥,去市儿童医院工作。前天对方已将调令寄到卫生局,这里已经同意。并答应近期将我的档案材料寄过去。不出意外,再过两天我就可以走人。”
我失望地说:“阿姨!你也要走了?”
“是啊,该走了,都结束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当初我真不该迁就他,否则也不会是今天这种结果。”
“那你以后还会再来吗?”我问。
“这就要看时局发展了,阿姨也不骗你,如果仍像现在这种样子,我肯定不会再来。”
虽然跟水医生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的心中却漾过一丝伤感。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后天我去你家,看你决定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可以带上几个朋友帮你把东西扛到车站去。”
“太好了!你不说我也要叫你过来送我。不过东西不多,没有什么要扛的。当初我们来到覆釜,大件家具都是老院长派人跟我们一起去上海置办的,费用是由院里出的。所以,现在这些东西也该退还给医院。一些日常用品我也不想带走,就送给好心的米婶。这样一来,所有东西加起来也就两只大的手提箱和……”和什么她没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到时,我哥哥也会从杭州过来接我,东西有你们两个人帮着拿就行了。这几天你最好每天都来我家一次,这样你才知道我走的确切时间。”这时她看看天上,然后又看了一下手表说,“快十一点了,我们走吧。”
东西交给她的第二天,水医生的档案就被这里寄往杭州。第三天上午,水医生将家具归还给单位。下午她哥哥就从杭州过来。
当天晚上,水医生带我和她哥哥去饭店吃了一顿晚餐。席间她对我说,明天他们就要走,票已买好,早晨六点的,并且叫我不必拢她家,直接去车站送她,箱子由人力车拉过去。
腊月二十八,离耿叔走的那个晚上整整过去了十天。这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冬雾雪,老农们的谚语还真灵。连续几天大雾,夜里果然下起大雪,早晨起来的时候天上还在飘雪花。
天微亮,我已来到车站。因为要过春节,狹小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我看了一下墙上的壁钟,时针正指在五点上。时间还早,到外面遛遛去。
整个车站座南朝北,东边拐角处是个死巷,一阵风吹过去,挟裹着地面上的积雪并连带着空中的飞絮一起窜过屋顶,卷向天空,接着又在空中狂舞一圈,然后直奔大门而去。待它力气用尽后,全部洒落在门前的空地上。
半个小时过去,我开始焦躁起来。又到外面转了一圈,仍不见他们的人影。再跑到里面看看时间,这时离发车还不到一刻钟。心急的我干脆跑到马路边上去等他们。
过来一辆人力车,我赶紧跑上去,我看到里面坐着的正是水医生。没等我问候,她先说道:“路滑,很不好走,真是辛苦了这位师傅!小成,快帮我把箱子拎下去。”说着,自已从人力车另一边跨下去,转身又将原来装书的那只铁皮箱子拎下了车。
我将两只箱子拎下来,然后一手一个走进候车室。
到了里面我才想到怎么不见她的哥哥,于是焦急地问她:“阿姨,叔叔呢?”
“到了,就在后面。”
我以为他另外坐了一部人力车落在后面。
话刚住口,他就急匆匆地跑进来。这时广播里已在催促:
“请买好六点钟车票去南通方向的旅客赶紧到三号窗口剪票……”那时从覆釜去上海,一般都是先乘车去南通,然后再转乘轮船去上海。
时间紧张,大家也就没多招呼,我只叫了一声叔叔,然后各人拎着一只箱子挤向检票口。我没有车票,但是检票员还算通情,水医生跟他打声招呼,他就让我跟进去。
到了车旁,车站上工作人员急忙将两只衣箱扛上车顶。因为他们是最后上车的,所以工作人员随即就用油布将行李架上的行李罩住,然后又将四边收紧扎好。这时水医生将那只铁皮箱子放在地上,接着又帮我把戴歪了的棉帽整了整说:“再站一会二,等车子开走你再走。”
我答应她,但是忍不住地问道:“阿姨,箱子里面……”
她说:“是他。”
这时驾驶员已在按喇叭,我说:“阿姨!你快走吧。”
她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我一遍,这才拎起箱子上去。接着她哥哥跟我握握手,并道了声再见,随即紧跟在她后面走上车。
检票员已点好人数从车上下来,可是水医生也跟在她后面走下来。这时她交给我一只信封说:“里面是我写给你的一封信,待会你再打开来看吧。”
我捏在手上觉得里面有东西疙手,我想问她,车门已经关上。
汽车缓缓地向后退去,他们坐在驾驶员后面第二排。这时水医生摇开车窗,探出头来,并不停地向我摇手,直到汽车驶出车站。
雪又下大了,这些洁白的精灵在天上随意飞舞,到了地上却只好任人贱踏,车碾人踩,已被弄得污秽不堪。
耿叔走了,水医生又回了老家,我无比惆怅地站在雪中。
“喂,同志,你不能慢慢站在那里。车子多,很危险。”车站的工作人员在提醒我。
我紧收五指,这才感觉到手里还捏着信。于是快步回到候车室,并迫切地将信封里那个疙手的东西抖在手上。
是两把自行车钥匙。
再把信抽出来一看,上面是一手娟秀的钢笔字:
“小成:
今天我将离开这里。回想当初,他是听从党的召唤,我是受到爱情的驱使,两人朝气蓬勃、踌躇满志来到覆釜。在这里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只可惜这些都太短暂,一场北方袭来的风暴摧毁了我们的全部理想,还夺走了他的生命,摧垮了我的精神。当年我们是牵手而来,今天我却是孤雁单飞。我们将宝贵青春献给了这块土地,可是到头来我们的付出又得到了什么?
可能你会问:难道覆釜就没有一点东西值得你留恋吗?
当然有。比如讲:我们刚来的时候,小城里那些星罗其布的各式小桥,错落有致的各类寺庙,纯朴大方的风土人情……只可惜,文i革烈火几乎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当然也有不变的,那就是真诚待我们的老院长,菩萨心肠的米大婶,再有就是可爱的你了。你们都在关键时刻帮助过我们,这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上次你问我会不会再来覆釜,当时我没有正面回答你。这里我想告诉你,覆釜我肯定会来。但一定得是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上次我看的那封长信,其实就是他早就拟好的绝笔,也就是他最后要跟我讲的话。你很礼貌,没有问我里面的内容。其实我家已到了这种地步,按理说,对你这样一个与我们肝胆相照的孩子还有什么东西可隐瞒的呢?只因为信上所讲得的东西有些你未必能懂。再有,现在告诉你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等你长大了我会拿给你看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在信中再三地嘱咐我:要我在你成长过程中多加关注,多给帮助。另外他还反复地强调,要你在自学道路上万万不能松懈。他想看到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悬子,尽管我们接触的时间很短,加起来也就一天时间。但你却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以前他在我面前多次夸你如何如何,我还有点似信非信。总认为他是在无人理睬的生活中出现了你这么一个知音。不就是一个小孩吗?有这么夸张吗?事实证明他没有讲错,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你性格果敢,刚毅坚强,你有一种为友不顾自身的精神。你这种无畏的行为使我感动。不要说是一个孩子,就是我们的知心好友,乃至于我们的家人又能如何?
门傲没看错你,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眼下我也没法帮你什么。但是以后我会尽力去做。
待我回去安定下来,就会邀你去杭州玩。
两天里我一直在想,送你一样什么东西。我知道你很喜欢自行车,这部旧了的‘小凤凰’就送给你吧。我想它不仅能满足你的喜好,另外还可以给你的家人提供一点交通上的方便。自行车放在售票处门外,收下它吧。
夜深了,想说的话太多,来日方长,以后再叙吧!
阿姨——深夜伏笔。”
最后,她还在信下方写上“阅后即毁”几个字。
我没有将信撕毁,而是小心地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抓着钥匙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