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母亲跟我说:“这几天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家里补习功课。”之后几天,母亲上下班都从水医生家住的大院门口经过,看看门外有没有什么动静。另外每天抽空去一下医院,看她上班了没有。至于我什么时候可以跟水医生联系,她说视情况而定。
事发的第四天,母亲告诉我水医生已经上班,而大院门外还有两个造反派在那里转悠。
过了两天母亲又告诉我,说门外的造反派已经撤走,还说看到水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母亲叫我准备一下,先把床单取出来,小铁箱子暂时不要动它。铁箱很障眼,容易引人注意,说等以后再说。另外给了我一元钱,让我买两样茶食留待我去水医生家的时候放到耿叔遗像前。
“妈,你能再给我一块钱吗?”
“可以。告诉我,准备做什么用?”
“耿叔喜欢抽烟,我想买两包最好的香烟‘带给他’。”
母亲点点头,又给了我一元钱。
隔天晚上,母亲进门就对我说:“刚才我看到水医生走进大院,今晚你可以去了。为了少遇到人,你晚一点去。”
时针已指在十一点上,我一手夹着塑料布包,一手拎着茶食包准备出去。母亲吩咐我:“到了那里你替我在耿主任遗像前磕几个头,另外代我再祷告几句,就说我们全家人都很感谢他。愿他一路走好。”接着把我的领口往上拉拉说:“到了人家里要懂礼貌。东西交给她后不要瞎扯,让人家早点休息。懂吗?”
我答应一声走出去。
在我心目中像水医生这样的人家是上等人,平时我不会往上靠。路上我在想:辛辛苦苦买来的这些东西,人家会不会不把它当回事?尽管她是右i派的妻子,可她毕竟还是一位有名的儿科医生。她能看得起我们这种人吗?想到这里,心里有点忐忑。再一想,来已经来了,她如果对我态度冷漠,我扔下东西就走;她如果不把它当回事,那我就把它带走。反正我不会去巴结她。
医院宿舍离我家不远,只隔两条巷子。进了雁桥巷向东望去,巷子里空无一人。在我们县城里,晚上十一点已算很晚,路上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因为天冷,加上人穷,所以家家户户,大人小孩早就钻到被窝里去。夜深人静,我边走边回头看着后面,做贼似的往东边走去。
以前听薛医生讲过,从大门口往两边看,东边第三个窗户是他们家,西边第六个窗户是耿叔家。我数了一下,在西边第六个窗户外面停下来。转头再去看看两边,所有窗户内都黑着,而这扇装有磨砂玻璃的窗户上还有微弱的亮光。靠近它,我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没人应声。又敲了两下,里面似有响声,同时窗玻璃也亮了许多。紧接着里面有人在问:“谁在敲窗户呀?”
听口音是一个外地女人,从她颤抖的声音中我感觉到她很害怕。没找错,肯定是她。
我赶紧贴近窗户说:“是我,小成,我是成一悬啊,就是以前跟耿叔一起干活儿的人。”
窗户慢慢开启,但只开了一点点,缝隙中我只能看到水医生半面脸。于是我赶紧又说:“水医生,我就是那个给耿叔推车的成一悬啊!”
这样,她才将整扇窗户打开。
我的到来使她很吃惊,因为之前她根本不认识我。这时她用紧张的眼神仔细地看着我的脸,等到不再怀疑时才说:“你把我吓坏了。这么晚,想不到还会有人找我。”
接着什么也没问,慌张地说道:“你赶紧到大门那边去,我来开门。”
从她的态度中我感觉到她好像不怎么讨厌我,于是心也就安了许多。
门轻轻地打开,她把我拉进去。
“谁呀?”看门人睡在床上问。
“老焦,是我,水滴呀。”
“噢,水医生啊!门可要关好啊。”
“知道啦,你睡吧。”
水医生将门关上,转身捂住嘴小声地对我说:“脚步放轻点,别惊动人家。”然后拉住我的手朝院子西边走去。
我们经过一个很大的天井,接着又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然后来到一个庭院内,院子里共有六间屋子。她把我领进朝北两间亮着灯的屋子里。待我们进去后,她放开我,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相比外面,屋内暖和多了。她也没给我让座,就跳着跑进里屋。这时我才发现她穿得佷少,毛衣外面只披了一件小棉袄,冷得直发抖。
来到这样的陌生人家,我把包包往门边一张小凳上一放,想打量一下她们家。可是刚抬头就看到靠南墙的条几上放着耿叔的遗像。遗像前面放着一碟水果和一碟点心,两盏烛台放在果碟两边,比较特别的是遗像是他的一张全身站姿像。因为烛光给照片涂上一抹暖色,所以照片上的耿叔不但英俊,而且红光满面,跟平常所看到的他完全不像一个人。他微笑着看着我,似乎在跟我打招呼。
很快水医生就从里面走出来,这时她已换上一件厚厚的藕色棉袄。她看了一眼小凳上的两个包包,想问我,大概又觉得不便问。于是关心地说道:“冷吗?你先坐下来,我给你冲个热水袋暖暖手。”说着,又走进里屋。
我没坐下,而是站在那里继续看遗像。看着看着,一种苦痛从心中泛起,“扑咚”一声跪在地上,随即便对着遗像“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水医生闻声赶紧跑出来,立即放下手中的热水袋将我拉起来,接着又把我拉到方桌边上的椅子上让我坐下来,然后温和地说:“过来看看就行了,何必这样。坐着别动,让我把暖水袋冲好。”
暖水袋冲好后放在我手中,接着她又去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我对面,这时我看到她脸上似有泪痕。
“你怎会认识我们家的?”她问。
“薛医生告诉我的。我早就想来了,可是耿叔不肯带我过来。”
“他想得太复杂……不过你也别怪他,他这人就这样,总怕连累别人。”她在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直都在打量着我。紧接着她又说,“门傲经常跟我谈到你,他很喜欢你,他对你的喜欢甚至超过了我。今天我倒要好点瞧瞧,看看你到底是怎样一个有魅力的孩子。”
这些话让我很难为情,我把头低下去。
见我害羞,她换了个话题:“告诉我,这种时候你怎敢来我家的?”
我抬头说道:“有什么不敢。你家门上又没贴封条,来你家也不犯什么王法啊。不是怕被那些野狗盯上不好讲话我早就来了。”
“哎!自从门傲被揪出来以后,几乎无人敢来我家,就连相处多年的好友都不敢上门。这次门傲……”她鼻子一酸,已讲不下去。
水医生是从大城市来的,又接受过高等教育,她举止端庄,讲话柔美,气质高雅,靓丽非凡;她不仅是一位名医,而且还是一位闻名全城的美妇人。面对这样一位高贵的女人,我这个卑微的孩子怎可能不紧张?别说去安慰她,我都不敢去正视她。水袋从手中滑脱,我赶紧俯身捡起来。
她已感觉到我很不安,以为我身上冷,又去泡了一杯糖开水端给我:“喝吧,暖暖身子。”
当她坐下来后又说:“门傲走后的这么多天里,除了院子里那位米婶常来看我,然后就是那些造反派和那个不怀好意的汤文i革常来光顾。今天晚上能看到你,我很高兴。”
在糖水的作用下,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我小声地问她:“水医生,今天晚上我是为了一桩大事情来的。”
她看看那个颇为显眼的塑料布包,然后问我:“什么大事?”
我说:“等我拿样东西出来给你看看再说吧。”说着便去解那个塑料布包。
她见我神秘秘的,知道我有要紧话讲。于是小声地说道:“走,我们到里面去。”
当我抓起布包,她把日光灯熄灭,留下那两支烛光。
外间已经够干净的,可里屋比外面更干净,说它一尘不染毫不为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人家。另外他们家所购置的家具也很稀奇:一张高低床,外加两张床头拒,高低床对面放着一张三门衣柜,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两张藤椅,藤椅中间还夹了一张小茶几。这种摆设只有在电影中所展现的那种大城市人家才能看到。
不过左边那张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嵌有耿叔照片的骨灰盒,跟整个房间内的陈设比起来颇为显眼。
她关上房门,将一张藤椅端到床边,然后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旧棉衣垫在藤椅上让我坐下来,她自己坐在床边上。
我没急于拿出床单,而是将那天夜里所看到的一切,以及窃床单和藏床单的经过告诉她。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她一言不发紧盯着我,生怕漏听一个字。
等我讲完,她说:“一帮惨无人道的暴徒!本来我就不信他会自杀,你所见足以证明门傲是被他们杀害的。”接着她从我手中接过布包放在大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它,这时那条浸血床单呈现在她面前。尽管她已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被惊住。愣了一会儿抖开床单,几乎把每个角落都看遍,然后眼里含着泪水说:“真没想到他会这样悲惨地离开人世。”之后,又仔细地翻看……
她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看了好长时间,她才细心地把它折叠起来,然后又去衣柜里拿出一条白色被里将它重新包好。接下来就这么捧着它坐在床边上。这时我看到她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己完全陷入到沉痛之中。
这种场面我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于是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轻轻地打开房门来到外间。当我再次看到耿叔的遗像时,他的神色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也许是光线太弱,总觉得他万分忧伤地看着我。
我去把两样茶食拿过来放在他的遗像前,又从衣袋里拿出两包牡丹牌香烟放在茶食中间,接着掏出那只打火机放在香烟上,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替母亲磕了三个头,之后就这么跪在那里默默地祷告,泪水冲刷着我的脸,我已经起不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在抚摸我的背脊。我抬头看了一下,水医生正蹲在我身边。她见我满脸泪痕,随即便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我。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她在哭,我也在哭。她痛失了心爱的丈夫,我失去了敬爱的叔叔。
稍许平静,她慢慢地松开手拉着我站了起来。这时她去打了个热毛巾给我擦脸。
“不早了。”我说,“你要睡觉,我也好回去了。”
“没关系。”她说,“这些天我一直都睡不好,今夜就更没睡意。你如果不觉得累,就陪我再聊一会儿,好吗?”
“好的。”我答应得很爽快,接着我们又走进里屋。
坐下后,我看到她枕边放着一只信封,这才想起那只铁皮箱子。
“水医生,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
刚放松一点的她,骤然又紧张起来。我赶紧补充一句:“别怕,不是吓人的事情。”
她惶恐地说:“是吗?我真被吓怕啦!”
接下来我就把耿叔托付我的事情,以及吩咐我的那些话详细地讲给她听,她听后很惊讶,说道:“当初他告诉我,说书信全被他烧了,铁皮箱子被他当废铁卖了,原来都是骗我的。”忧伤了一会儿又强打起精神来对我说,“我说得不错吧,他对你的信任远胜于我。”
我觉得她讲得不对,误会了耿叔,于是说道:“不是这样……”
可是只说了几个字就被她拦住:“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看你却急成这样,真是个孩子!”接着又将我手中的水袋拿过去换上热水后递给我。之后她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捧在手里问我:“藏东西的地方安全吗?”
“很安全。”我说,“我承认过耿叔,宁可命不要也要把这些东西藏好。这条床单原来就跟那只铁皮箱子放在一起。”
“能告诉我藏在什么地方吗?”
“外儿山上有个山洞,山洞里面有很多石板,最大的一块石板下面就是我藏东西的地方。想要吗?想要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她看我想站起来,按住我说:“想要,很想要。对我来讲里面每一样东西都很重要。傻孩子,半夜三更里阿姨怎会让你去呢。”
阿姨,多么文雅的称呼。在我看来这种称呼只有在上层人家才能听到。像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称呼已婚女人都是用些“大妈、大嫂”什么的,客气一点也就是“姨”。所以在我听来很不适应,甚至觉得有点肉麻。
接着她又礼貌地跟我协商:“这样吧,明天上午我休息。方便的话你帮我把东西取过来。行不行?”
“好的。上午你在家里等我,一大早我就去给你拿过来。”
她思考了一下又说:“想想总觉得不怎么妥当。白天人多眼杂,一个孩子拎着它往我家跑,别人看了肯定会起疑心。万一被那帮人撞上就更加麻烦。这样行不行,我们约个地方在哪里见面,到时候我在那里等你。”
“也好。那你就在城外小猪行门口等我吧。明天不是集市,那里不会有人去,六点之前我肯定会把东西送过去。”说过之后又觉得时间约得太早,于是又补充几句:“天太冷,亮得又晚,你就不要起早了,只要你能八点钟之前过去就行。”
就这么一句不经意的话却使她很在意,她说:“在我想像中你应该是一个五大三粗、十分粗鲁的顽童,跟你实际接触后才知道你不仅生得俊俏,而且还是一个粗中有细的孩子。”
也许我被人骂惯了,当她夸我时,反倒让我感到很不自在。这时我左右挪动着屁股,而她却以为我想走。
“再坐会儿。”她说,“你第一次来我家,我还没拿东西给你吃呢。”说完走出里屋。
进来时,手上拿着一只散发着热气的苹果递给我说:“刚用开水烫过,连皮吃吧,这种吃法营养好。”
红彤彤的苹果太诱人了,这可是我心中的圣果。昔日我为它不知流了多少口水,今天终于可以品尝它。于是我抓过来就啃。当想到她是不是刚从供盘里拿出来时,又犹豫了。
“还是留给耿叔吃吧。”我说。
“真是个孩子,他还能吃吗?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只是个摆设罢了。依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头七过去供品就可以撤掉。”接着又将我手中的苹果拿过去说道,“连皮吃你可能不习惯。我还是给你把皮削掉吧。”
她哪里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吃过苹果。眼看着她把那层薄薄的红皮削去,我心疼死了,恨不得从她手里夺过来。
讲话的工夫她已把苹果削好。这回我没再拒绝,抓住它一口咬下去半个。太好吃了,比麻萝卜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当我再下第二口时,看到她在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我。我意识到,不能这样狼吞虎咽狂吞,应该慢慢吃才行,于是就学着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
苹果被我啃得干干净净。不是她提醒我,怕是连核子都要吃下去。她将我手中的果核拿到外间,又从外间拿来毛巾让我擦嘴。
外面的挂钟敲了一声,她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说:“哎哟!已经凌晨三点半了。你妈妈怕是急坏了!我也不再留你,快回去吧。”
走进外间,她又从供盘里拿出余下的三只苹果强塞到我口袋里。任我怎么拒绝,她就是不松手,并且还说:“茶食我暂且收下来,回去代我谢谢你妈妈,跟她讲,将来有机会我会去看望她。”
拉开门,这才知道外面在下雾。她把我送到大门外面,看着我消失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