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沉沉 第六章 往事三四
作者:卷袖煮茶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平叔一直都知道,少爷只是顺从的让自己很忙,忙得让自己没有时间想念夫人。其实,夫人并没有不在,她只是被人仔细妥帖地收藏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

  夫人一直都在,在少爷的心里。

  第二年春天,碧草连天,花香四溢的四月,少爷去了云泽山的深处,在那里有一间简陋的木屋,那里有少爷最快乐的时光,同时也埋葬着他最喜爱的姑娘。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清明节的那天并未烟雨蒙蒙,相反天气晴朗的很,云泽山里植被繁茂,绿意盎然,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周而复始,春回大地,万物又迎来了新生,就像这世间不断有人老去死去,同时也不断有人获得新生,其实这世间的生生死死谁又能堪得破呢?

  我坐在弥勒山顶,将万里浮云一眼看开。俗世之外的得道高僧如是说道。关山万里,碧水长天,牵肠挂肚的人纷纷扰扰的数不清,想要真正的通达彻悟,看开一切,何其之难?比如少爷。

  少爷说:“雨没有,酒家也没有,我想给云儿一个美的像仙境的杏花村。”

  其实,少爷故意说漏了,欲断魂的人是有的。

  平叔望着沐浴在和煦春风里的少爷暗暗地想:春光乍泄,万物吐新,世界那么暖,那么亮,那么生机勃勃,可少爷的春天永远也不会来了。

  自那以后,少爷的世界里,南风过而不入。

  那一年,少爷喜爱姑娘的墓的周围种满了杏花树,一颗紧挨着一颗,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此后经年,这些杏花树就替少爷永久的守护着他心爱的姑娘。

  有人也曾问:是因为夫人的名讳里有个‘杏’字,所以才选择种杏花树的吗?

  少爷笑,说:“云儿曾对我说,她生长的地方有一片杏花林,她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她母亲做梦梦见杏花一夜尽数绽放枝头,故给她取名杏字。”

  夫人嫁给少爷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眉儿谷,见过爹娘,夫人大概也是孤独的。眉儿谷有谷规:谷外之人,一旦进入谷中,终生不得离谷。谷内之人,凡是与谷外之人成过亲的,终生都不得再回谷。

  夫人于杏花一夜尽绽枝头的寓意出生,如今长眠于此,万千杏花做陪,想必以后都不会寂寞了吧。

  夫人走了,寂寞的终究是少爷,也曾有人劝少爷,沉香毕竟是女儿身,为了香火传承,他该再娶一室的。而少爷只是说:“云儿是我的结发夫妻,我想为她守孝三年。”

  三年转眼即逝,少爷仍没有娶妻的打算,似是弥补对小小姐的亏欠,少爷将精力更多的放在沉香身上。

  少爷生的俊俏,这全京城的闺秀都知道,虽丧偶,但却为其守孝三年,足见是个长情的男子,是足以托付终身的人。

  少爷的确是长情的。

  可长情有长情的好处,长情也有长情的坏处。

  时间久了,郁老夫人也急了,就假装漫不经心的旁敲侧击地提了那么一句。平叔仍然记得当时少爷的声音透着无尽的低沉与苍凉。

  少爷说:“云儿是为了黎民百姓才埋骨边塞的。”

  一句话便赌住了所有人的嘴。

  一个人一生一旦真正喜欢上一个人,那么其他所有的人都只是人生过客而已,虽在生命里出现,却很难在心上留下痕迹。况且是如此深明大义的一个女子。

  少爷一生的爱情可以用三句话加一概括。

  第一句,是在闹市之中说的,隔着熙攘的人海,少年的眸子亮的逼人。他说:“平叔,云杏是我喜欢的姑娘,是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姑娘。”说完他就抑制不住地笑了。

  那一次,意气风发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心爱的人。那一次,清俊十足的公子悄悄认定了相伴一生的姑娘。

  第二句,红烛高堂之上,芸芸宾客之中,身着艳红衣袍的青年朗声道:“云杏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郁某一生都会好好待她。”侃侃而谈的青年踌躇满志、柔情似水。

  那一次,甜情蜜意里的青年发誓要守护好他欢喜的姑娘――平安喜乐,相携一生。

  最后的一句话是少爷若干年后在繁复葱茏的杏花林里说的,那时的杏花开得好啊,微卷的花瓣淡粉浅白,风轻轻一吹,簌簌的花儿打着旋儿落了一身、满头。

  少爷穿了件月牙色的春衫,三千墨发用同色的锻子高高束起,眉目清明、周身爽朗,全然没有春日的奢靡之气。平叔至今都记得,少爷那样子真像踏青而来、兴致正浓的贵公子啊。

  少爷澄透白净的长指拂过枝头的朵朵繁花,他说,春风起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白色单薄的花瓣儿轻轻颤动,仿若展翅震飞的蝶,而少爷的声音低柔地不可思议。

  夫人是在一个暖意融融的清晨坐马车走的,夫人走的时候留有字条:最迟明年春归。但夫人终究是食言了,万家团圆时节,大雪封山,夫人被困边塞,夫人的时间也永久的停留在了那年冬天。

  春风起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相思一动,泪便千行。

  少爷柔柔地笑了,那笑柔的真像一汪春水啊,直把心融化了去,是了,少爷在等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风一吹,纷纷撒撒的杏花瓣儿落个不停,迷了人的眼,醉了人的魂,少爷的笑意却未能达到眼底,因为少爷知道,自己等的姑娘永远不会来了。

  少爷的姑娘没能熬过那年冬天。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爷终归是悲凉的。

  极目远望,满树满树的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如此,周而复始,可是最想让看的人不在身旁。

  少爷心里是明白的,没有随同赏花之人,花即使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可岁岁年年人不同。

  少爷终究是孤独的。

  山有杏花林,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春归,尔卿胡不归?

  尔卿胡不归啊?

  胡不归,胡不归啊!

  失了夫人的少爷,哭得无助抽噎,像是被丢弃的孩子。

  *###

  山有杏花林,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记得我一直欢喜一个叫云杏的姑娘,可是,近来我发现我渐渐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连同她的事,那些开心的、悲伤的事。

  是了,前些年,她的事我还能如数家珍,可近几年我倒有些模糊了,甚至有些怀疑那名叫云杏的姑娘是否真的存在?尤其是最近,我似乎渐渐连同她的音容笑貌也记不来了。人都说,美好的记忆是经不起念叨的,会淡。呵呵,云儿若是知道了,又该骂我了。

  不,我想她大概是已经知道了,这几日我夜夜梦见她,我的傻姑娘,知道我要忘了她,其实心中也是极惶恐不安的吧。

  今早起来,浑身酸痛,昨晚我的傻姑娘又来了,却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时隔多年,我又梦见了我姑娘去世的那一年。

  云儿要去边塞,我起初是不同意的,沉香还那么小,正需要有人照顾,她怎么狠得下心把她留下来。

  后来,她到底是走了,走的悄无声息。

  景文未登基之前,郁家谋反,举朝震惊。因为那时郁将军正抵御外敌大胜,班师回朝途中,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传遍朝野,自古君王对身侧之人虎视眈眈就讳莫如深,何况谋逆之人正携千军万马滚滚直奔京城而来,怎能不令人心惊,一道圣旨便下了,大意是自刎谢罪吧。可圣旨未到,郁将军就死了,死在阳州。

  不久,新帝登基,而阳州恰逢爆发瘟疫,是大不吉利,为聚集民心,急需一人携天子旨意平息祸患。

  身为御医翘楚,又是新皇心腹,我自当成了去阳州的不二之选。可是新皇却并不希望我去,我与景文感情深厚众所周知,去了,当底是有风险,何况他不愿失去我这一个挚友。

  可究竟是要有人去的,令我措手不及的是云儿竟骗我,一走了之,只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上面只有短短六个字,不曾想却成了她今生今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发了疯的想,若是当初去的人是我,会怎么样?

  早些年想不通、怨悔,最近几年倒也看开了。其实,这样也好,我与云儿终究是要有一人先走,我不愿我的傻姑娘在我走之后,孤苦伶仃,颠沛流离。

  其实,这样真的很好很好很好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箴言我早已不奢望多年。

  恍恍惚惚间又听到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要叫她姑娘?

  是啊,为什么要叫她姑娘呢?

  如果你是十年之前问我我大概会这样说:云儿就是我心底的姑娘,叫夫人我怕把她叫成黄脸婆。而今年岁渐长,心境到底是不同了。细细想来:姑娘,是对未嫁女子的称呼,她未嫁于我时,我一直叫她云姑娘,等她做了我媳妇之后,这称呼就也懒得改了,说起来,我到底是有些私心的,希望她只是我一人的姑娘。云儿走了之后的这么多年,我有时还是会想起我的姑娘,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一次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我心爱的姑娘。那时,她穿着袭白裙,手里撑着一把素净的二十四骨折伞,在烟雨飘渺的江畔走着,而我就化作翩翩少年郎,着一介青衣,手摇一把绘着朵朵杏花儿的折扇,一步步逼近我心爱的姑娘,然后笑眯眯地问她:姑娘,一个人啊?

  杏花烟雨江南,那场景定是美极了。

  前些日子翻看以前的书籍,在一本医书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字条的边角已经有些泛黄了,可不是年代悠久了,“春花初开,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珩丰”也只有年轻时的珩丰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着想着就轻轻嗤笑出声来,不是不屑,只是感慨人老了,这话就再也说不出了,现在的珩丰大概只会念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了吧。

  料得年年肠断处……?噫,说着说着怎么又悲秋伤月起来了。

  头一转,眯眼向外瞧了瞧,春光明媚,心里想着谷里的杏花怕是又要绚烂成堆了,就这样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拂花穿柳,迈过中庭,穿过连廊,踏出大门。瞧啊,云泽山深处的灿烂杏花已经遥遥地漫天遍地的层层铺撒开来,心中欢喜,脚下便生风。

  恍惚听见有人在身后紧紧跟着问:“少爷,您要去哪啊?要不要准备马车?”

  我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没回头,却听见自己说:“不用了。”

  因为我喜欢的姑娘素衣乌发,粉黛轻施,站在万千杏花中冲我笑呢。

  我想啊,我的姑娘笑起来真好看,

  我想啊,我的姑娘经年不见还是那么美,

  我想啊,我的姑娘当真是薄情,就这样丢下我走了。

  我想啊,我的姑娘真是狠心,这么久了都不曾来看我,

  最后我喜滋滋的想啊,我的姑娘终究是心疼我的,这不,她亲自来接我了。

  我听见自己心潮如鼓、心跳如雷,可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只知道,我的姑娘还在等我哩。

  如果你在现场,大概会看见我的模样,笑意爬满脸颊,泪水却湿透双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灼灼杏花里,一片苍茫之中,那人拈花正笑。

  云儿,你来晚了,我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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