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湾的女人 第33章
作者:鱼鳅串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子云不愿意与张海青再交谈,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了,说啥与怎么说,好像都显得多余,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对知音不可谈的意思。林子云的不对知音枉费舌尖,在张海青的眼里看来,那则是小气,跟她轴,她看着他的故意,不但不生气倒生出一股爱怜与挑衅。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你不理我,我理你便是,于是有意无意倒出许多话来惹得林子云摇头摆手,乐得张海青的心里开满了花一般芬芳。

  好在农忙时期到了,林子云早出晚归地忙着砍油菜割小麦,张海青挺着肚皮不方便下地,依然闲不住地帮着烧饭送水收工具,林子云看那方红梅却从来未曾下过一天庄稼地,纵然明白张海青是拿他取乐,也不再计较,心里倒有了几丝宽慰。

  想那腹中的孩子也是知道空闲的,把小春收割忙完,就闹着要出来了。张海青是在睡梦中被痛醒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快要生产了,她困倦依然地闭上眼睛,但过了没多久,又传来一阵痛,紧接着再是一阵,她明白了,她肚中的娃是要出来了。她努力地回想母亲给她说过的关于女人生孩子的过程,下坠,见红,阵痛,破水,呼吸,用力。哎呀,越想越乱,张海青的脑子成了一团糨糊,可眼下除了一阵一阵的痛,再无其他。她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母亲说过的许多事,她都没有发生,那意味着真正的生产还早。她听见那一排排波浪发出的声音,她还听见床下的耗子啃东西悉悉索索的声音,房顶上小猫走过时踩动瓦片的哗啦声。张海青就这样在黑暗中躺着,一动不动地听着这些声响,感受着肚子每隔一段时间的阵痛。她无聊得数起数来,1,2,3,4……数着数着,又痛了一下,她忘记了是痛在哪个数上。

  趁着不痛的间隙,倦意袭了上来,张海青迷糊过去,不知是多久,也许是二十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或者五分钟,她再次被痛醒,她听见了一声鸡叫,两声鸡叫,接着便是一群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吼破了大林湾的宁静,一阵响亮过一阵。张海青舒了一口气,终于快天亮了。

  阵痛也更密集了,张海青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缓慢地梭下床,披上衣服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波浪声即时地中止了,林子云拉亮灯,看到张海青披头散发地站在地上,双手兜着圆滚滚的肚子,慌忙道:“你咋了,大晚上站在那里”

  “恐怕是过不了多久要生了。”

  林子云抓过枕头边的衣服穿了起来,“我去叫幺娘。”

  “不要叫,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再等哈。”

  还没有痛得受不了,还没有水流出来,这些海青妈都说过,她记得。林子云只得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张海青走出一个圈,又走成一条线,在那不宽敞的空间走出许多许多的图形来。

  “你饿不饿”

  “不饿。”

  走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饿,林子云又问:“你口干不”

  “不喝。”

  “你要不要停下来歇歇”

  “停下来我会感觉更痛。”

  林子云找不到问的话了,依然眼巴巴地望着张海青走,过去,过来,过来,过去。

  “你是不是害怕”张海青停了下来,挑着眉头带着笑问林子云。

  “又不是我生,应该你怕。”

  “你就是害怕,看你那紧张的样子。”

  “是你走得我紧张。”

  “那好,我不走了,我才不怕,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害怕也没用。”张海青果真不走了,坐在宽宽的床沿上。

  “天也微微亮了,我还是去叫幺娘吧。”林子云起床了,叫醒了林母。

  “哎呀呀,要生啦,真的要生啦,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几间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林母三五几下穿好了衣服,直奔老二房间。张海青已胡乱地把头发收拢到一堆,用一根皮筋扎住了,见到林母,堆出一个笑:“幺娘,应该还要一阵的。”

  林母点着头:“女人生孩子快的也有,但多数还是要一天半天的。”林母又问她痛了好久,痛的程度,有没有流水出来,张海青一一回答了。林母便吩咐林子云:“去把陈大妈请过来接生。”

  林子云一愣:“哪个陈大妈?”

  “还有哪个,平日在街上卖扫把的那位陈大妈。”

  张海青一听林母要让一个卖扫把的老妇人来给自己接生,不乐意了:“人家红梅都说她要在医院里生。”

  林母恨了她一眼:“你听她说,她个败家媳妇要不完了的。”转回身见林子云还愣在屋里:“咋还不去喃,去晚了人家就出门了,上医院生,你们有那钱么?放心吧,你大嫂生佳晨就是她接生的,周围团转的孩子,她的手捧出来的多了。我生出你们六七个,海青,你妈生你们姐弟,不也是在家嘛。陈大妈有这经验,不相信的人,我能把自己亲孙子交到她手上,快去!”

  林子云去了,林母把海青又安慰了一番也去收拾准备了。

  陈大妈是个矮小的老妇人,但精神抖擞,在对张海青摸索了一阵后,便吩咐林母该准备的东西,并嘱咐张海青将早饭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生产。林母又嘱咐玉兰煮出一大碗糖水蛋,守着张海青滴水不剩地吃完。

  陈大妈拉着林母坐在堂屋里东拉西扯地摆着龙门阵,林子云穿梭在院子与卧室之间,坐也不对,站也不是,他既听不进去两位妇人的摆谈,也看不得同样坐卧不安的张海青。

  时间挪到了中午,伴随着公社大喇叭声音响起的还有张海青的尖叫,三人都冲进了屋子,只见张海青一手扶着床沿,另一只手不知道放置在何处地抻在半空,一双腿半蹲着大叉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顺着她的双腿正往下淌着黄水,那流到地上的水和着泥灰滚成一个个灰白的水珠子,弹来弹去。

  陈大妈上前扶住张海青的身子:“水破了,是要生了,快端来热水,烫好剪刀,取些帕子来。”水流完了,张海青想坐在床沿上,陈大妈拉起了她来,“不能坐,坐着没法用力。”张海青只得瘫靠在床沿上,双手兜着肚皮,好像那堆圆滚滚的肉要掉下来似的,她依然半蹲着,想立却立不起来,叉开了双腿身子向后挺着,像一只待下崽的母狗一般,喘着粗气。

  林子云把剪刀帕子取了来,不敢上前地愣在门口,林母接过来:“你出去,女人家生产,血污之地。”

  张海青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痛,她原以为那些形容生产的都是夸大的说辞,而听到的也只不过是那些女人故意的放肆。而今,她自己真真切切地经历到了这种痛不欲生,那是种想要撕裂的感觉,是让人产生想撞墙而后快的痛楚,送不出关不掉。

  汗水打湿了衣裳,一颗脑袋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陈大妈不停地摸索着,又大声地让她怎样的使劲,怎样的呼吸,怎样的调整。张海青撇见林母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的下体,那是对孙子的明目张胆的期盼,她多么希望此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她自己的母亲。张海青顾不了那么多了,疼痛让她使出了挣满工分的力气:“林子云,****仙人,都是你干的好事,不生了,老子不生了!”

  院坝里的人笑的笑,木然的木然,焦急的焦急,惊吓的惊吓,随着一阵响亮的啼哭,吼着不生了的张海青终于生出来了。

  “世道变了,看了几十年肚皮的眼睛也不准了。”林母走出来冲着堂屋正中的神龛说。

  孩子一出来,张海青便像一个空壳一样蔫在床上,陈大妈结着脐带,“胖嘟嘟的,可爱得很。”张海青已没了力气去管那小东西,她实在太困太累了,生出来便好,是个猪崽,她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