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那时，年仅十一岁的苏步青离开了正值繁花遍地的乾州，跟着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经过半个月的日夜不休的旅途，最后穿过一条弥漫着粪肥味道的碎石小道，来到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宁溪城。
一路上，他几乎止不住心中如同海浪般翻涌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家族？他们要去向何处？有朝一日还会回去吗？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他不想引起父亲哪怕一丁点儿的不高兴，尽管那些疑问折磨着他，鞭笞着他……他也只能尽力地压下那些疑问，一路安抚着哭闹不止的妹妹苏灵韵。
……
下了马车之后，他看到了一座虽小却还算雅致的宅子，透着点岁月沧桑的门楣却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匾，上书——“苏宅”二字。这就是他们今后的住所了吧？苏步青怀揣着他无处安放的心绪想着……
怀着复杂而低落的心情进了那所宅子，苏步青甚至提不起半点兴致来打量它。但当他穿过游廊来到中庭，不经意间抬起头时，他发现了一个终于引起他兴趣的“东西”——在庭中的一株常青树下，他第一次见到了阿浪。
那个时候的阿浪还不是如今这样，即使与他相斗也不遑多让的——真正的灵修士。
阿浪小他两岁，那时候不过九岁而已，瘦小得可怜，因此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点。而且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泥猴儿，简直比妹妹丢弃在水塘里的玩具还要更脏一点。
但他脸上的那副神情，却是苏步青此前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那样的漫不经心，那样的随性自然……仿佛全天下没有任何东西能放在他眼里似的，可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不是吗？身处那样处境，苏步青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还可以露出那样的神情。
但是，虽然苏步青看不懂他，可他那神情吸引着他，直到后来苏步青才明白，真正吸引着他的，不是阿浪，而是阿浪身上的那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真正的自由。
……
“青儿，过来，”忽然，父亲的呼喝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于是拉起妹妹的手走了过去。父亲轻拍了拍那个瘦瘦小小的流浪儿的肩头对他说：“这是为父已故旧友的遗子，为父找了他九年，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他……”
父亲看起来神情凄恻，说着半蹲下身，摸了摸阿浪苍白瘦削的脸对他说：“可怜的孩子……这些年流落在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苏步青惊讶地看着父亲，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未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待过他。甚至，即使是对备受母亲宠溺的妹妹也没有过这样的慈爱……
妹妹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紧握着哥哥手指的小手狠狠攥了攥，借以宣泄她的不满！
而相比父亲的凄然，兄妹俩的愤懑，那个一身破破烂烂的小乞儿却是一脸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道：“呃……也就那样儿吧，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嘛。”
看着小乞儿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苏步青更觉得惊讶了，以往可从没有人能这样与父亲说话，父亲也绝不会允许有人在他面前面露不尊才对，可父亲竟无一丝不悦，反而轻声叹道：“唉，真是个好孩子，你放心，以后跟着你苏伯伯，苏伯伯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谢谢苏伯伯。”阿浪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谢。
面对父亲的青眼有加，这世间能够这么淡然处之的人可真没有多少——也许这个不知世事的小乞儿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苏步青心想。
……
苏步青的父亲，名为苏玉律，乾州苏氏现任族长之子。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苏玉律当年那也是风华绝代，天纵英才，且又出身世家，如果说世间真有完美无缺之人的话，苏玉律必是其中翘首。遥想十几年前，乾州苏子——苏玉律的美名，可是几令万千少女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而如今十几年过去，苏玉律也到了让一个九岁小儿称呼他为“苏伯伯”的年纪，可他实际上并不见得有多老，两鬓未见一丝斑白，如雕塑一般的脸上也不曾染上一丝风霜，虽然他确已年近不惑，但却依旧是风姿无俦，风华不减当年。不仅如此，甚至，反而因为这岁月的沉淀而多了一份泰然的气质。
这正是因为灵修之人可以沟通天地灵气，涵养自身，淬骨洗髓，既可延长天定之人寿，又可驻留转瞬之容颜。
因此上，古往今来多少人拼上了性命想要走上灵修一途，却不知灵修一道，最是讲求机缘，非是强求可以得之的。而如今灵域修为至高者，已达一百八十岁之高龄，天资非常人可及，曾被誉为是灵域千百年来最有望成为圣者的人，但他毕生苦修，却也没有突破那最后一层壁障……
修道之难，由此可知了。
……
看着眼前眼神澄澈，天真无邪的瘦弱小儿，苏玉律心中暗潮翻涌，末了他一声长叹，摸着他的头问他：“我知道你从小没离开过这深山穷谷，或许没有接触过灵修之道，不知你……是否有兴趣走上灵修一途呢？”
“灵修？”那瘦弱小儿歪着头想了一想，兴奋地说道：“我知道啊！我们这深山穷谷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不缺传说！我听过很多灵修士的故事，听说他们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接着他越说越兴奋，几乎是大叫着说道：“还可以打魔兽！把它们赶出灵域！是真的么真的么？”
“哈哈哈……”苏玉律被他逗笑了，一捋胸前的一缕长发说道：“自然是真的，若是你有心，你也可以成为传说。”
“哇！真的么？”他拍着手笑着大叫：“好诶好诶！”
“那么，你就拜我为师吧。”苏玉律面色温和地说道。
“拜你为师？”小乞儿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没有马上答应，反而忽闪着一双又清又亮的大眼睛问道：“这么说，你就是一个灵修士……不，你是一个传说吗？”
“哈哈……”苏玉律满面笑意，轻扣了下他的脑门，叱道：“古灵精怪！”
在那个小孩儿揉着脑门上的包时，苏玉律却已掩去笑意，忽然弯下腰来，点着他的前额一字一句说道：“是。我——苏玉律，会成为传说的——古往今来，灵域第一传说！”
说着这话时，苏玉律古井无波的眼神里骤然闪过一丝狂热，但随之却是转瞬即逝。随后，他直起身来，带着点慑人的气魄道：“怎么样？我这个师父，你究竟拜是不拜？”
那瘦弱的小乞儿果然受他气势所迫，神色间有些张皇，接着他眼神中露出兴奋的神采，退后一步，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叩首道：“师父！”
“哈哈哈……”苏玉律点头微笑，沉声道：“好，起来吧。”说着抬手微微一动，忽然间一股无形之力将那小儿扶起，那小儿犹自怔忡间，只听苏玉律继续说道：“虽然这个拜师礼略显仓促，但乡野之地，不必拘礼，这个礼，就算是成了吧。”
“是，谢师父！”小儿揖首道。
忽然，苏玉律又想起了什么，出声问道：“对了，拜师礼已成，可为师……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小儿昂头道：“我没有名字，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浪。”
“阿浪？”苏玉律略一沉吟，说道：“修道之人，没有一个登堂入室之名可不行。”说着他忽然又有点黯然神伤，轻声道：“你的生父，生前是我知交挚友，他姓段，名念，你可要记住了。”
那小儿神色间忽然有些动容，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但最终却是欲言又止，只是乖巧地点头道：“是！我的父亲……姓段，名念！”
苏玉律把他的神色尽皆看在眼里，接着他面露微笑，似乎很满意他的答复，柔声说道：“如今，也到了你认祖归宗的时候了，你不若……就叫段浪吧？”
“是。弟子段浪，拜见师父！”段浪垂首作揖，又要下拜。苏玉律抬手止住他，沉声道：“好了好了，为师说过，不必拘礼。”说着转向站立一旁的苏步青道：“这是你师兄，也是吾儿，苏步青。”
“见过师兄。”段浪呲着牙，灿然一笑，对着他初次见面的师兄抱拳揖礼道。
“是，师弟……”苏步青恍惚间多了个师弟，正茫然不知所措间，父亲忽而脸色肃然，沉声说道：“青儿，以后要好好照顾师弟，明白吗？”
苏步青垂首作揖，肃然正色道：“是，父亲。青儿谨记。”
说完，苏玉律一甩长袖，兀自去了。
寂静的空庭只余两个幼童，面面相觑。以及一个时不时吸吸鼻涕，娇俏的小脸蛋儿上犹自带着不忿的六岁小女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