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旁有一个开放休息室,程孝白示意19床一起去那里坐着。
19床已经完全改变了在梅附院流浪的样子,甚至程孝白感觉19床很面熟。
秃顶两边的银发梳理的很整洁,没有头发的地方,也显得清净疏透,绝无丝毫油腻感。
黑色的中山装礼服,每一粒纽扣都显得光彩熠熠,银色的胸针纤细而闪耀,非常有灵动感。19床脸上挂着深沉的微笑,在休息室的小桌旁,坐着程孝白对面,他的双手轻松地搭在桌沿上,手背白皙,手指丰润。
程孝白不禁怦然心动,又想起那个古琴琴师。当目光与穿着晚礼服的19床“老爷爷”无意对视的时候,他的心砰砰直跳。,甚至想到把手伸到小桌子对面去,抓住这双穿了漂亮晚礼服的老人的手。
瞬间出现不可遏制的生理冲动,此时的程孝白想把任何穿了华丽衣服的人拥抱入怀,亲吻缠绵。
他注视着19床,目光如四月阳光下的树叶,带着阳绿色的湿润。
不,今晚一定要再去找到那个琴师,不然的话,可能一辈子就错过了!
“程公子……”
19床居然是会说话的!程孝白一下子惊呆了。他瞪大眼睛望着19床,然后开心地笑了:
“叫我程医生就好了。”
“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大家,是谁?”
“圣玛丽医院的人。”
“他们都认识我?”
“对的。”
“怎么认识的?我才来这么短的时间。”
“你是程家辉的公子,大家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爸爸……”
“是的,你爸爸有给圣玛丽医院捐赠大量有价值的物品。梅附院的急救车队,也是程先生捐赠的。”
程家辉简直被震晕了。没想到爸爸做了这么多的大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在瞬间反思自己为什么完全不知道爸爸的许多事情。在他的感觉中,爸爸对他,是无话不谈的。
爸爸个人从来不乱花一分钱,但是对儿子却很溺爱,然而自己也像爸爸一样,不喜欢为自己个人花钱,没有花钱的欲望。但是爸爸做了这些的善事,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隐隐感到爸爸不再那么信任自己,心里有些失落。
“程公子在梅大五年,好多次遭遇人身安全威胁,转危为安,都是圣玛丽医院的人在看护你。”
程孝白觉得19床说的是事实。
自己的确是好几次遭遇生死安危,都能化险为夷。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感恩。”
程孝白有点感动,爸爸从来都是那么坦然,五年来在梅大,自己一直住集体宿舍,坐公交,上山下乡来来去去,从来都没有像学院的另几个富家子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绑架或者生怕遭遇困难。
小时候爸爸教给他的那几路拳脚,他一辈子就只会那几招,倒也真的有几次能护身。
他是程家辉唯一的儿子,但是程家辉好像从来都不曾刻意操心过儿子的安全问题,总是对儿子说:“打不过人家的时候,要记得跑!别充硬。”
——程家辉就教过儿子这两样东西:几路护身的拳脚,一句“打不赢就快跑”的计策。
反而是已经消逝大半个世纪的圣玛丽医院在暗中护佑着程家独子!
“我明天就离开梅附院了。”19床说。
“你去哪儿?为什么要离开?”
“我就是特意来告诉程公子,我找到儿子了。”
19床找到儿子了!程孝白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关于19床的儿子,也只是从吴倩倩那儿听到一点点。
“他跟你一起走吗?”
“不。”
“嗯。那你回哪儿?”
“回梅大。”
“梅大?梅台大学?”
“是的。”
程孝白呆呆地看着19床,感觉自己大脑在罢工,他想让脑子转一下,但是脑子就是不肯转。
“梅大……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刘承恩。”
“刘承……啊?!难道是历史学家刘承恩先生吗?”
“是我,1962年以前,我都在梅大教宋史。”
这时候,程孝白控制不住地把双手伸过去,抓住“19床”的手。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双手真的有触感,但这触感瞬间又消失了。然而他也看到刘承恩握了握他的手。
“为什么历史照片上的刘先生,头发没有这么掉的厉害的!”
程孝白听了刘承恩的自我介绍,确实认出了刘承恩的面目,但是他见过的刘承恩资料照片,是没有秃顶的。
“是的,这是在后来的事故中头发掉了……”刘承恩神若冰霜,并没有解释头发的事。
(事实是:在1960年代的好几年时间里,全中国流行群众暴力行动,这种暴力行动,遍及工厂、城镇,政府机关,尤其是学术研究单位和大学。在这场暴力运动中,刘承恩被人捆绑过,殴打过,关押过,令人发指的是——头发被人拔掉,满脑顶血肉模糊……)
“刘老师……在梅大,你住什么地方?”
“原来住西山的,后来西山推平了。”
“鹿台金枫?”
“是啊,鹿台金枫。”说到鹿台金枫,刘承恩露出欣然微笑,“还好,鹿台金枫诗社还在,我现在住诗社办公室那边。”
一道闪电划过程孝白的脑海,惊恐的思绪不假思索就说出口来了:
“梅大有句话——让鹿台金枫诗社永远存在下去……”
“是的。”刘承恩苦笑,“好像每年加入诗社的新会员宣誓,都会有这句誓词,是吗?”
“是的,刘老师!我也宣过这誓言。”
程孝白感觉自己眼眶湿了。心里想着,能不能和爸爸商量一件事……但是,不可以,我已经22岁了,我应该自己去做。……但是,为什么非得自己挣了钱才能去做事?作一个活动家,去筹集善款,难道不也是善莫大焉么?
——程孝白心里忽然闪过的念头是:为曾经在梅大传道授业的,像刘承恩这样的大学者,造一处纪念馆,无论规模大小都好,让他们的灵魂,不至于继续流落在办公区。
但他不敢对刘承恩流露这样的想法,他感觉自己可能一年两年做不到。而且一旦和钱有关的事情,好像总得有求于父亲。假如自己不是程家辉的儿子,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去挣到钱。行医?开医馆?首先就得向父亲贷款,否则都开不了张!他羡慕父亲曾经赶上了好时代,生逢那个可以靠着个人奋斗而发展的时代。
“他好像要出来了!”刘承恩对程孝白说。
“什么?啊?刘老师的儿子吗?”
“是的,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