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打在琴师身上，程孝白看清了琴师，他差点惊呼起来。

　　他还来不及收拾自己的感觉，开始静场……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持续了大约三四秒钟。

　　然后——

　　——两支弦都是低音弦！他想干嘛？！——程孝白心底里震动了一下，带着余震。

　　没有丝毫的浮躁之意。没有丝毫刻意。没有丝毫寓意。只是抚了弦，弦子自己在表现。

　　程孝白曾经痛恨自己学习了音乐，因为这使他失去了更多的享乐。每次去音乐厅看所谓的古典演出，看到古筝和琵琶之类的东西在那里装神弄鬼，他都有一种随便把什么人抓过来胡插一通然后丢去喂狗的下流冲动。

　　但今晚，最初吸引他的，其实只是琴师的美貌。

　　当他第一眼看到灯光下的琴师时，同样所谓美貌的服务生过来叫他，他瞬间觉得服务生的样貌简直就是垃圾，所以他脱口而出叫他“滚”。

　　这是什么？——程孝白在猜想。

　　曲声改变节奏的时候，听出端倪来了——《广陵散》？

　　于是内心有一点点的抵触甚至厌恶。

　　为什么要演奏《广陵散》这种以讹传讹的东西呢？！要么找一个有嫡传的宗谱，要么，就一直那样云淡风轻就好。

　　但是……我有什么资格暗地里指责这事？这不过是这间屋里的听琴人出钱点的曲子，我坐在这里听，就已经不厚道了。

　　这样一想，心里平和了，侧耳倾听，心中又不禁暗暗猜测弦子是真丝做的。都听说蚕丝琴弦失传了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琴师是一个20岁出头的少年，穿着例行的白色古装，程孝白不识服装，不知道这是什么衣服，但是已经不在乎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的身姿，宽软的长白袍，在腰部缠上浅蓝的腰带，让人看出了琴师的纤长的弱腰，于是宽大的白袍就有了无限的想象余地。

　　琴师席地而坐，上身伏向琴台，双手搭在古琴上，右手抚琴。像一只雪白的刚刚成年的鸽子，对水照影，不断地激情地股东翅膀，但是始终也没有飞走。

　　程孝白不知不觉地自己两手相合，感觉到抚摸鸽子翅膀的体验，温暖、柔软而又坚挺有力。

　　曲子已进入正声，琴师已经忘乎所以，替父报仇的白色壮年鸽子，冲向杀人不记账的韩王……

　　但是，这不是真正的《广陵散》，真正的《广陵散》，已经跟着嵇康走向了永远的黑暗。——程孝白感觉自己眼里有热泪。

　　他掏出手机来，不顾任何妨碍，给琴师拍照。

　　拍了一张，又拍了一张，再来一张。

　　曲子进入乱声。

　　琴师缓缓举起头来，他的头一直是低着或者侧着的。这时候开始朝向听众。

　　琴师的眼睛是微闭的，脸上白皙的肌肤几乎没有瑕疵，微闭的眼睛，线条细长柔和，如远山的影子。

　　乱声臻尽，余音未绝，琴师慢慢地而又敏捷地循序渐进地睁开眼睛，仿佛两支百合花绽放的过程。

　　照样的灯光如常，照样的徐徐请出热烈的掌声。

　　程孝白没有鼓掌。

　　他不希望曲子结束，只有在演奏的过程中，琴师才是一张满弓，一旦琴声停下，琴师也就俗了。

　　“先生，”一直候在身后的服务生再次上前来，“您需要留在这里，还是需要我送您去您原来的房间？”

　　“什么意思？”

　　“这个房间的消费是不一样的……”

　　“给我讲讲。”

　　“这个房间，茶水费每位一万八千八百元，音乐对客人是免费的。”

　　“这和我有关系吗？”

　　“先生要是您打算回自己房间的话，我送您回去。要是您愿意留在这里的话，欢迎您先到前台买单。”

　　同来的实习生马上站起来说：“孝白，我们回去吧，主任会找我们的。”

　　程孝白对同事说：“好。”

　　走到外间电视室，程孝白停下来检查一下手机里的照片。

　　没有少年琴师的影像！！

　　只有一座黑色的琴台，琴台下紫色丝绸的团垫！

　　灯光和一切配饰都没有问题，仅仅只是没有琴师和古琴！

　　“等一等！”程孝白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开始是一惊，接下来有点不高兴。

　　“你们这里有小费吗？”程孝白一边看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服务生。

　　“嗯，这个，账单之外的小费，我们一般是随客人便的。”服务生口气殷勤了很多。

　　程孝白对服务生说：“麻烦给我搬条椅子来，我需要在这里呆十分钟左右。”

　　“先生……这，如果领班知道了，我会受罚的。”

　　“领班不来就算了，来了的话，我跟他讲。”

　　服务生便给程孝白搬来一条软凳，给程孝白的同伴搬来一条硬凳。

　　程孝白坐在凳子上，问服务生要了纸笔，一声不响，把少年琴师的姿态和衣服画下来。本来想把脸画完整的，但是有点来不及，就只把眼睛画了出来。

　　程孝白掏出钱包，囧的！钱包里面居然只有200元现钞……他把200元拿出来，给服务生：“就只有这么多了。”

　　服务生有点失望，但是无可奈何。

　　给毛老师打电话，毛老师已经吃完饭先回家了，只好给科室联络人打电话，原来急诊科订的包间，既不是5088a，也不是5088b，而是5188，是这5层，但是另一座了。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程孝白眼前一亮：19床！

　　19床穿着黑色的的中山装礼服，左胸上方别着一枚银色胸针，站在电梯对面的扶栏边。

　　换了这样一身华丽的打扮，若不是那个别具一格的光头发型，程孝白差点都没认出他来。

　　“你先回包间，我打个电话，一会儿就到。”程孝白把同事支走。

　　19床也看到程孝白了。

　　“怎么到这里来了？”程孝白问19床，“是不是又是来救我的？我有那么贵重吗》嗯？”‘

　　不知为什么，程孝白看到19床，就想心疼地教训他，仿佛是自己家的老一辈。

　　19床跟在医院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了，他深沉地笑笑，靠近程孝白站着，还是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