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科实习日记 第1章 午夜咖啡馆
作者:孝白医生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2016年农历丙申年正月十五日,梅台大学还没有开学,但是已经有一些学生开始返校。

  首先带动这个提前返校的事件,是校团委鹿台金枫诗社的网络元宵诗会。因为年前就开始筹备,要做网络直播,甚至知会了海外校友,所以诗社要求所有社员在元宵节之前返校。

  鹿台金枫诗社原属于梅大系,成立于1986年,但在2012年春天,这个社团忽然被校团委接管,向全校所有院系招募社员。

  诗社核心人物之一的程孝白,本是梅大医学院中医专业2012级的人,在秋季入学时,这个中学时代就开始写诗的医科新生,便兴冲冲加入了进来。

  2016年元宵节是鹿台金枫诗社30周年社庆。

  历届的社员,尤其是1986年的第一批社员中,很多人如今已经蜚声江湖,所以,梅台大学校团委主办的这次元宵诗会网络直播,注定是一个重要的梅大事件。

  直播在子夜12点结束,这个时候回医学院还不算太晚。

  医学院在东校区,步行半小时的路程而已。

  但程孝白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校本部西区服务中心的丹枫驿咖啡书店了。

  咖啡店很冷清,灯光幽暗。

  没看到老板熟悉的身影,只有书柜转角的地方亮着一盏台灯,有个男生坐在面墙的吧台前,笔记本放在吧台上,背朝外坐着,显示器上显示某个正在进行的游戏场景,男生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屏幕,似乎并没有操作游戏,只是偶尔动一下鼠标。

  除此再无其他客人。

  前台的咖啡机在工作,从容地发出咝咝咝咝的汽流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烘焙香气。

  室内空间被多棵盆栽植物分隔,程孝白偏过脑袋,目光绕过这一株那一株的绿植,想找到老板的影子。他有点饿了,想找点吃的。

  南方城市的元宵节日子,已经不算太冷,刚才在幽暗的校园林荫道上,似乎还能闻到迎春花的气息呢。此刻到了温暖的室内坐下,熟悉的温度和光影,使程孝白心中涌起莫名的幸福感。

  “但我为什么会有幸福感?”程孝白吃惊地问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幸福感,是从丹田处渐渐萌动的种子,在丹田处轻轻摇晃,把那个地方摇的松松的酥酥的,再抚摸一下,再摇摇,再抚摸,然后湿润了,种子开始在那里发芽。

  程孝白一动不动,屏声静气地看着那颗种子在自己身体的底部发芽,他看到了青绿和湿润。

  “感动,一定是你感觉到了自己的某个器官在动。”他自言自语地说。

  然后他端起右手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

  热饮入口的时候,他大吃一惊:“咖啡怎么来的?!”

  “新年好,孝青。”女老板暖暖地跟程孝白打招呼,“今晚咖啡是免费的。”

  “我,我,穆老师,我是孝白……”

  “孝白?……哦,孝白。”女老板叫错老熟客的名字,却毫无愧色,“孝白,要把你的酒拿出来吗?”

  程孝白上学期有一瓶白酒存放在这丹枫驿咖啡馆的。

  梅大明令禁止学生在校园内的营业场所喝白酒,但是很多男生跟各家店主混的很熟,互相信任到攻守同盟的份儿之后,就会把自备的白酒作为私人物品寄存在店内,周末或者假日同着三五好友来这里饮聚。

  丹枫驿咖啡馆不知道是哪一年开的,只知道它的特色是,全年365天每天24小时营业,无论有没有客人,从来不休息。

  女老板穆珊,是鹿台金枫诗社1986级社员,那一年她在系读研。

  所以从进入西区的第一天起,程孝白就似乎成了丹枫驿的永久饮客,成了穆珊前辈的当然粉丝。

  丹枫驿营业场所所在的这栋房子,是梅大最古老的的一座平房,已经有80年历史,如今也是梅大唯一的一座平房了,但据说学校已经规划了:2017年要拆除这栋老平房,盖一座高档宾馆,属于生活服务公司的产业。

  这栋平房坐落在历来风起云涌的梅大西区。梅大西区曾经是一个标志性词语。

  梅大西区被学界学人称为“梅大的鹿台金枫”。

  在1990年以前的几十年中,梅台大学出现过多位著名的人学者,这些学者碰巧都曾在梅大西区居住过。所以,在学问之风流行于校园的那些年代里,“梅大的鹿台金枫”的寓意就是:才子所居。

  一百年前,梅大建校的时候,西区是旧梅大的“发源地”。最初的图书馆就建在这里,藏书楼四周是一大片绵延的枫树林,图书馆大厅中悬着一块匾,上书“鹿台金枫”。

  一百年前的秋天,这里的枫叶漫山红遍,所以这片区域直接就被称作鹿台金枫。

  但1990年之后,随着“最后一位鹿台人”乔丹凤的自杀离世,这里在荒凉了两年之后,忽然有一天被开发成为校内商业区,名称也被正式定为:梅大西区。

  咖啡店的后院,是一间梅园。

  梅树是在1990年以后新植的。1990年以前,西区是枫树林,只有两幢住宅楼,一幢废旧的藏书楼,和一个别墅小院,再加上这座老平房。

  有一年,学校搞土地开发,砍掉了大片大片的枫树,老别墅院子也推平了,盖了一些新楼,经过几年,最终形成了现在的这一片校内商业区。

  传说丹枫驿也是在推平别墅小院的那一年开业的。

  程孝白推开咖啡馆的后门,黑暗和冷空气扑面而来。

  “怎么这么黑!”他满腹牢骚地对自己说,“不是正月十五么?怎么这么黑!”他有点愤怒,感觉自己像鸭嘴兽一样把嘴巴伸进黑暗中去质问谁。

  但稍后他的眼睛适应了新的光线,他开始感觉到正月十五天地间满满的清冷月光。

  他眨眨眼睛,满意地跨出门去。

  门外横着一条鹅卵石小路,小路的那一边就是梅园。

  月光照在鹅卵石上,空气中有迎春花的气味,他坚信自己闻到了迎春花的气味,但事实上迎春花光秃秃的陈年老枝上,不过仅仅泛起一层薄薄的绿意而已。

  为什么反而闻不到梅花的香?

  他迅速横过小路,进入梅园,一棵梅树的阴影立刻湮灭了他。

  接着传来“嗖嗖嗖嗖”的,从小口径水瓶里试图急骤,却欲速则不达地倒出液体的声音。

  “为什么一定要跑到外面来撒尿?”程孝白拍拍自己的脸,闻到自己手指上的尿骚气。

  “为什么不在室内卫生间?为什么?”

  他停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是不想让穆珊知道自己“撒尿了”这个细节。

  “我出去赏梅。”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其实他是内急。

  但梅花实在开得正好。

  其实他看不清,并没有看清楚月光下的梅花,他只是凭记忆,知道了梅花的样子。

  正月十五的月亮正当头,月亮周围一丝云彩都没有,圆圆的月亮就像一只白色的气球浮在湖水上,飘渺而又清晰。

  他发觉月光照在梅园之上,并不是他从前在诗中写过的那样:梅树被积雪覆盖。

  事实上,在满月之下,花朵绽放的梅园,看起来更像梦中层层叠叠的千山万壑。

  园中小路看起来,只是躺在地上的一条虚白的影子,或者是一条死蛇,或者一根在霜降之夜露宿野外的白布条。

  树林间没有阴影。

  现在,程孝白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月夜的天光,酒精在他身体内像云朵一样奔腾。

  他看见梅园小路上有一些萤火虫,但是因为天光虚白,他看不出小东西们屁股上的萤火灯。

  虚白的天光使他感到遥远和舒适。

  童年时代,大约七岁的时候,夏天在河边洗澡,有一次他记得自己淹死了。

  开始他是走在漏斗形的水域,觉得很好玩,不知不觉就身不由己浮了起来,这时候他全屏看到了夏日高远的天空,那天光是虚白的,柔软的。虚白柔软的天光里挤满了金黄的向日葵花盘,花盘们你推我搡,争相挤到前面来看这个被河水漂起来的小男孩,而他,正无比舒适地任由河流把自己带走。被河水漂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没有眨一下眼睫,天光无比均匀,没有丝毫阴影。

  在午夜,梅园的气温低于10摄氏度,但程孝白感觉不到。

  酒精使他满怀激情,他很想写一首诗,立刻写,写完贴到微博,然后和他那群互爱互撕的粉丝们相濡以沫。

  于是他跑起来,追上那些萤火虫,他要摸一摸它们萌萌哒的屁股,问一问它们今夜为什么不点灯。

  他差点就捉到一只萤火虫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天光是明媚的,不是萤火虫,而是虚白天光下,闪闪的绿梅花。

  他看见自己写了这首诗——

  一整夜谁在倾听。只是感觉到汩汩之声,月光照在路上

  弃器而逃的人

  月落满地霜

  前世的事听起来渐渐微弱

  倾覆的水器独自在路上攀沿

  夜阑珊

  天亮时倾听者失聪

  天亮时水器化灰

  天亮时

  我搁浅在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