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孝白从后门回到咖啡屋，他本能地以为穆珊是在前台的。

　　但穆珊不在。

　　前台的天灯只开了三支，使红色的操作台面显得很幽深，仿佛是在深深的杜鹃花花丛里制作饮食。

　　但有一支明朗而柔和的聚光灯打在咖啡机上，这种明朗柔和的光，使程孝白习惯性地感到虚白，感到一种失去阴影之后的恍惚。

　　他的目光穿过一株株绿色盆栽，去寻找老板穆珊。其实并不需要老板出现，他只是习惯了有老板在店内的那种熟悉感。

　　他看到穆珊了。

　　穆珊坐在他坐过的那张小桌位上，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他看到穆珊的背影，穆珊正对着他坐过的空椅子低声说话。从背影的肢体动作看，她是在与人交谈。

　　他有点疲倦，靠着前台的高柜，欣赏着穆珊交谈的背影。

　　穆珊的两只手在桌子上空优雅地比划着，有时候手停下来，耸耸肩，似乎是笑了。

　　虽然是背影，但是可以感觉到说话人的态度是积极的。

　　既然穆珊是鹿台金枫诗社1986级的社员，1986年她正在梅大读硕士，那么，……程孝白曾经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无论如何应该在50岁以上。

　　但是人们看不出她的年纪。

　　她留着一头厚厚的长发，戴着深紫色的羊绒礼貌，穿着铁锈色的丝绒长裙，肩上搭着长长的红白相间的条纹麻丝长围巾。

　　记不起她夏天是什么样子，她好像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

　　总之，即使是夏天换上薄裙子，色调也是从没改变过。

　　最重要的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摘下过头上的帽子。

　　她就像一幅油画，一直被挂在人们的视野里。

　　而丹枫驿，多年来的365天24小时营业，店里并没有雇员，咖啡和茶饮都是穆珊亲手制作，简餐由隔壁的那家韩式烧烤屋合作配送。只雇了服务区的一位保洁员，定时来做清扫和洗刷。

　　所以程孝白常常想：她难道从来不洗澡么？她会在什么时候洗澡，什么时候化妆？有没有人在这里盗窃过，或者吃过霸王餐？

　　穆珊的背影还在滔滔不绝地对着空椅子交谈。

　　程孝白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程孝白看到小桌上剩下的白酒已经被穆珊喝光了……但是……他想了想，好像在他去梅园之前，也并没有剩下白酒，白酒应该是之前，被他俩共同喝光的。

　　程孝白不想分析白酒的事儿，他内心充满了酒精带来的激情，心胸变得宽宏大量。

　　“穆老师！”程孝白在穆珊背后喊了一声。

　　穆珊陡然停下说话，但只是停住了，并没有转过身来。

　　程孝白绕过穆珊的椅子，走到她对面的空椅子去。

　　程孝白感到瞬间的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坐下的时候感到屁股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然后他听到“砰”地一声响，是一串重物落地打碎的声音。

　　程孝白以为是自己的椅子腿断了，他颤抖了一下，才发现响声来自书柜转角的地方。

　　一直在那里悄无声息上网的男生，背影歪斜着，试图护住自己的电脑。

　　男生的笔记本从高高的吧台上掉下来砸在楼板上，电线还拽在男生手里，显示器已经黑了。

　　稀疏而柔和的灯光在穆珊后面，穆珊戴着礼帽，长发落在双肩，所以她的面庞是温暖而深邃的，就像月光下的林荫道。

　　想到阴影，程孝白的心颤栗了一下，感觉自己很固执地想看到万物的阴影，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少看到过物体的阴影。

　　看到穆珊脸庞上的阴影，程孝白有一种感动，像一个失联多年的人回到故乡的田园。

　　他很想捧起这张历经了岁月的脸，虽然他从来没有看清楚穆珊的脸，但他坚信自己知道穆珊的脸庞的样子，假如把她放在一万张面孔中间，他坚信自己能够轻易认出穆珊的脸。

　　然而，那究竟又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呢？自己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可以从一万张面孔中认出她来呢？

　　程孝白刚打算紧紧盯住穆珊的脸庞深深地看下去，穆珊忽然像被打开开关的机器一样运转起来，她转过身去，对书柜转角处的男生大声喊道：

　　“放下电线！放开电线！”

　　男生扔掉手中的电线，转过身来看着穆珊。

　　看到男生的正面，程孝白一下子感到晕眩窒息。

　　这是一张20岁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穿着白色高支棉打底衫，外套是一件深紫色千鸟格西服。他细长的脖子，像风中的向日葵，随时散发着南风的气味，但绝不会轻易摇摆。

　　令程孝白窒息的，是那盏一直亮着的台灯，那盏台灯，是今夜咖啡馆里最强的一支光源，所以，当男生转身看穆珊的时候，即使灯光在他背后，程孝白也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庞！

　　男生有一双执着的大眼睛，倾斜的前发垂到额角，发质清亮闪耀如丝绸。他脸色苍白，没有阴影的苍白，连嘴唇都是灰色的，右腮有一道细细的伤疤。虽然在背光处，但是从面肌的松紧度，程孝白完全肯定，右腮那条3.3公分的伤疤，因为他曾经真的量过那条伤疤，就是3.3公分。

　　灰色的嘴唇，这种灰色怎么那么熟悉！程孝白感觉自己正在被迫绞尽脑汁。

　　是的，灰色的，僵硬的，冰冷的，但是却是滑腻的，就像一块打湿的香皂，虽然很滑，但是却是冰冷的，而且内在的品质是僵硬的。

　　程孝白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发麻。

　　嘴唇发麻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有过的经验？

　　对，是一年前，看到孝青躺在学校水塔下面的铁栅栏旁，迎春花还没有开，连发芽都没有，孝青的血浆染红了光秃秃的迎春花旧枝条。

　　但男生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程孝白。他从高高的吧椅上下来，向门口走去。

　　程孝白目瞪口呆。

　　“这是谁？”程孝白惊恐万状地问穆珊，“他是谁？！”

　　然后他站起来，向门口追去。

　　“孝青！”程孝白对着门外喊道。

　　“孝青！”程孝白又喊了一声。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夜天的虚白和虚黑。

　　抬头看天，高远的月亮，细得像一粒惨白的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