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孝白一步跨过咖啡店的门槛，感觉脚下一片虚黑，仿佛从一条夜行船上一脚踏进虚黑的河水。

　　一排移动光从远处翩然而来，渐渐靠近，庞然大物在他身边停下来，咝咝咝吐着深夜的铁锈气味。

　　“上不上啊？最后一趟了！”

　　程孝白被车上传来的粗暴声音惊醒，急忙问：“到医学院吗？”

　　“神经病！”粗暴的声音回答。

　　程孝白上了车，对着售票员位置质问：“怎么骂人？”

　　但是却从驾驶室传来平静而深远的男声回答他：“你不是要去医学院吗？”

　　程孝白在前排左边靠窗的位子坐下。

　　“后门刷卡！”驾驶室说。

　　程孝白把自己的公交卡对着刷卡器，让磁场交流。

　　“嘀”一声刷上了！他莫名地松了口气，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子时，窗外有细细的寒风，风很细，却很有穿透力，像冰冷的针。

　　路旁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在惨淡的路灯白光中，从程孝白的窗外一闪而过。

　　他没有看到梧桐树的阴影。

　　长长的细细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他把窗玻璃紧了紧，但是没有什么用。好在到底是闻到风中有沉沉浮浮的春意了。

　　最后一排坐着一对情侣，男生紧紧抱住女友，似乎不是为了亲昵，而是因为女孩冷得发抖。

　　右排靠窗的位子坐着一个戴深色礼帽的女人，肩膀的线条很好看，但是看不清脸。

　　车厢里四位乘客，坐成一个三角形格局。

　　一年前，是元宵节的第二天清早，程孝白在宿舍床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浏览微信朋友圈，他看到诗社好友王助的更新:

　　数学系程孝青的宿舍楼离水塔位置最近，程孝白看完王助的信息，立即给程孝青发私信:

　　“青，快起来，你们那边好像发生重口味新闻了……”

　　程孝青没有回复他。

　　到了吃过早饭，程孝青还是没有回复他。

　　上午的第一次课下课后，到了10点半，程孝白打电话过去，孝青关机了。

　　程孝白忽然有种预感，再次把王助的微信翻出来，把照片放大了看，他的手指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因为躺在水塔下的人，穿着跟孝青一样的深紫色千鸟格西服。

　　他的手颤抖着，给王助发了一个表情。

　　过了半分钟，王助回复:

　　“孝白，你要挺住……”

　　“难道是真的！”

　　“是。”

　　“孝青。”程孝白念了一声，没有发出声音。

　　“下不下车！不下车开走了！”粗暴的声音又在嚷。

　　程孝白环顾车内，其他三人都不见了，心里还真有点惧怕，深更半夜的跟那个粗暴的声音发生什么冲突，于是就一声不响地下车。

　　“下车刷卡。”驾驶室平静深远的声音淡淡地喝住他。

　　程孝白用颤抖的手刷卡，急忙下车，看见20米开外的医学院大门了，他才安心。

　　“你是喝多了，孝白。”穆姗说，“会有奇迹，孝青也许某一天突然就醒来了，很多植物人都出现过这样的奇迹。”

　　“我不悲伤。我只是希望能抓住什么就好。”

　　“抓住什么？”

　　穆姗坐在对面盯着程孝白的脸，露出一种深藏的笑容，就像是在满月之夜，你趴在井台上，看到深深的井底下有一张美好的脸迎着你，脸上挂着暖暖的笑容。

　　“穆老师晚安！”程孝白站起来告辞。

　　穆姗不露声色，程孝白走向门口，她也没有回头。

　　程孝白走到咖啡馆门口，又想起之前从此处离去的男生，就禁不住抬头仰望天空，他闻到了带着春意的寒气。

　　高远的夜天中，正月十五的残月，像一颗惨白的黄豆。

　　程孝白一脚踏出咖啡店门，感觉脚下一片虚黑，空间没有更多的层次，仿佛是从夜间航行的大船上，一脚踏入虚黑的河流。

　　一排移动的光柱越来越近，庞然大物在脚边停下来，咝咝丝喘着气。

　　“上不上啊？最后一趟了！”粗暴的声音。

　　“是去医学院的吗？”

　　“神经病！”

　　程孝白上了车，对售票员位置质问:“怎么骂人？！”

　　前面驾驶室传来平静深远的男声:“你不是要去医学院吗？”

　　程孝白在左排靠窗的位子坐下，长长的细细的冷春风从窗缝里灌进来。

　　“刷卡。”驾驶室说。

　　程孝白站起来走到刷卡器面前，把自己的公交卡对准刷卡器的磁场。

　　嘀地一声，他隐约地有了一种存在感。

　　最后一排坐着一对情侣，男生紧紧抱住冷得发抖的女友。

　　右排靠窗位子坐着一个戴深色礼帽的女人，肩膀的线条很美，看不清脸庞。

　　“停一停，我下车！”程孝白喊道。

　　“神经病！”粗暴的声音。

　　“停车，师傅！”

　　车停了，程孝白已经奔到车门口。他刚要下车，驾驶室传来平静深远的声音:“后—门—刷—卡。”

　　程孝白从车门脚踏板跳下来，看到20米开外的医学院大门了。

　　“禁白酒，真的算不了什么，”穆姗用陷入回忆的目光看着程孝白，“要知道，在1986年，梅大甚至是禁止恋爱的。”

　　程孝白隐忍着，他暂时不想失态，仍然在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

　　第二次出门看到天上的月亮，那时他就已经感觉时空不大对劲了。

　　“我今晚喝了多少？穆老师？”

　　“如果身体状态不佳，就很容易醉。”

　　“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天亮。”

　　“快了。”

　　穆姗站起来，去收拾操作台。

　　但程孝白觉得，操作台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因为今晚就两个客人，走了一个，现在就他一个客人，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呢？

　　但是，女人——程孝白露出宽容的笑容——女人好像一辈子都在不停地收拾什么。

　　他心底涌起淡淡的温情，想起程孝青右腮的那个3.3公分的伤疤。

　　“让我看看，青。”

　　“看了之后，孝白会自信一点点，是吧！”孝青调皮地撅起嘴。

　　“嗯，恐怕更自卑的啦！”

　　“为什么？”

　　“因为，孝青有的，孝白却没有啊。”

　　“那，我给你好了！”孝青假装生气地白了孝白一眼。

　　“是真的么？”

　　今夜程孝白坐在丹枫驿咖啡馆，穆姗在前台操作台不停手脚地收拾。

　　夜过子时，灯光没有阴影。

　　“真的么？那我，收下啦哦！”

　　他双手捧起孝青的脸，简直是在紧紧夹住孝青的头：

　　“真的可以给我吗？”

　　他把脸凑近孝青的脸，鼻尖贴着细细的伤疤了。

　　伤疤让孝白的鼻尖感到某种阻力，那种略带粗糙的阻力使他身体燥热。

　　他忽然紧紧抱住孝青，用舌头去轻舔那道细细的阻力。

　　穆姗把一杯热水推到程孝白面前。

　　程孝白用力抬起眼皮望向天花板:“我想孝青了。我打算去医院看看。”

　　一低头，眼泪落下来。

　　程孝白决绝地站起来，走向门口。

　　他想起自己曾经大约一个什么时间，对着门外离去的男生喊过——孝青！孝青！

　　现在他走出咖啡屋，一脚踏进门外虚黑的夜色中。

　　他感觉自己是从一条夜行船的甲板上，一脚踏入虚黑的河流。

　　亮着光柱的庞然大物在他身边戛然而止，咝咝咝喷出铁锈气味。

　　“上不上啊！……”粗暴的声音。

　　但是这一次，没有等那个声音喊完，程孝白猛然让自己原地跳起来，先发制人——

　　“我上，我上，我上你妈！我上完你妈我上你妹！我上完你妹我上你表妹！”

　　粗暴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还击，但驾驶室平静深远的声音这回却变得格外兴奋——

　　“哇，塞，猴赛雷！”

　　程孝白再次跳起来，似有若无的恐惧，使他控制不住爆发力。

　　粗暴声音开始还击:“你麻痹！神经病！”

　　程孝白跳起来的时候，右脚的靴子已经松开了，这下他干脆抬起右脚拔下靴子，举起靴子朝粗暴声音位置的车玻璃砸过去:

　　“我上完你家所有女人！你家九十岁的老奶奶也不放过！”

　　然后他扭头就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向什么方向，他看到天亮了，虚白的天光，路两边是一大片的向日葵，他奔跑的时候，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为他让路。

　　万物都没有阴影，路上一片青白。

　　穆姗一动不动地望着程孝白，然后她忍俊不禁:

　　“孝白，你真的对女人有兴趣？”

　　程孝白补充说:“对了，刚才忘记把他家外婆也算上！”

　　“嗯……”穆姗忍不住笑道，“孝白不仅对女人感兴趣，而且还是个恋老癖。”

　　程孝白没有接穆姗的话，他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你今年几岁，穆老师。”

　　穆姗刚要对话，程孝白用手示意她停口。

　　“你家住哪里，穆老师。”

　　“乔丹枫教授究竟是哪一年死的，穆老师。”

　　穆姗静静地看着程孝白的眼睛。当程孝白停止发问的时候，她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程孝白觉察到了这个轻蔑的笑容，于是他从咖啡座位上站起来，毫无表情地说:

　　“可不可以让一个同性恋男人，摸一摸你那一对没有温度的小乳房，穆老师。”

　　然后，程孝白再次走向咖啡馆出口，他不再走的那么急切，仿佛他不认为那是出口，但他还是得往那个地方走，否则的话，又能往哪里走呢？

　　穆姗淡淡地听着，看着，一言不发。

　　程孝白走到门口，他马上就要看到月亮了，今夜那个，像一颗惨白的黄豆的月亮。

　　“穆老师，”程孝白在门口忽然转过身来:

　　“可不可以送我回医学院，穆老师。”

　　穆姗沉默片刻，淡淡地说: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