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程孝白没有“一脚踏入虚黑河流”的感觉,他甚至闻到了夏夜的热香,像花园里的面包房飘来的热香。
他看到星星一般的萤火虫绕着自己的膝盖飞。
“这一次,穆老师无法再让我回到咖啡馆,对不对。”
“如果你心愿未了,你还是会回去的。”
程孝白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冷笑道:
“我两次回到医学院大门口了,都清清楚楚看到墙上的校训了!你以为我真的相信自己会喝醉?”
穆姗冷冷地说:“你坐那趟车,不过是个bug。”
“bug?哈哈哈哈!大姐,不懂就不要装懂好不好?你以为我们现在是在拍《黑客帝国4》?”
睡眼朦胧的移动光柱从远处呲过来,庞然大物在程孝白和穆姗面前停住,咝咝咝地喷出铁锈气味。
“上不上啊?最后一趟了!”粗暴的声音在嚷嚷。
穆姗迅速抓住程孝白的衣袖,猛力把他向后拉。
程孝白抬头用讥讽的目光看着穆姗,但是在黑暗中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色。
他们屏声静气地看到眼前的庞然大物,它的远光灯越来越暗,像一双极度困倦的眼睛,渐渐合上,直到不发出任何光亮。咝咝丝的喘气声也越来越小,最后,它就像一头被彻底麻醉的狮子一样静卧着,没有任何声息。
接下来,庞然大物渐渐融入到天色中去,像一支透明的雪糕融入温水,什么都没有了。
天亮了,东方露出鱼肚白的天光,脚下是青白的园中小路,白梅和绿梅环绕着程孝白和穆姗。万物没有阴影。
“梅园!”程孝白深深吸了口气,“难怪我一直闻到春风的气味。”
穆姗把一杯热水推到程孝白面前。
程孝白立即暴跳起来:
“穆老师!做人要讲信用!哦不不不,做鬼也要讲信用,否则都做不长!”
“什么?”
“难道这就是你要送我回去的医学院么?医学院,梅台大学医学院!如果我回不去,那么只会鼓励民俗学社的那帮老夫子出面来这里,深入研究丹枫驿咖啡馆的女老板是什么来历!”
“你以为我怕他们?”
“你确实不怕他们。但是,他们能知道你怕谁。”
穆姗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冷笑一声:
“孝白,你以为我是什么?是鬼?是幽灵?是附体?——真是笑话!”
程孝白举起自己的手机,对穆姗说:“看看这是什么?我的手机完全没有信号,已经是一块废铁。”
程孝白把自己的手机扔在咖啡桌上:
“我能不能借您的手机用一用,穆老师!”
他奔向操作台,比操作台高出20公分的层架上放着收款机,穆姗的手机就放在收款机边上。
程孝白抓起穆姗的手机,对穆姗说:
“我的心愿,就是回医学院,回宿舍睡觉!”
穆姗的手机,是一只深蓝色的翻盖女式手机,这是一个国际大牌,但这种款式,程孝白从来没有见过。
程孝白单手用大拇指掀开翻盖,在按键上拨了王助的号码。
电话通了,王助好像换了铃声。这么深更半夜的,他能随意拨号去打扰的人,首选就是王助了!
响铃在20声附近的时候,电话被接了。
不等王助开口,程孝白坚定地说:“我有点麻烦,王助,在丹枫驿。好像醉了,回不去。”
对方沉默几秒钟,然后传来职业化的温和女声:
“好的。先生,请问对方的call机号码是多少?”
穆姗走过来,夺回自己的手机。
“这是1993年的摩托罗拉。你拿着它是不会用得上的!”
听到穆姗这句话,程孝白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现在他唯一寄希望于天亮。
咖啡馆墙上的罗马挂钟,时针指向2点。
“1993年,孝白还没有出生。那个时候最普遍的电子通讯,是call寻呼机,最初是通过人工寻呼台给接收人留言,后来发展成自动留言。问问你爸爸妈妈,他们肯定用过,也就是bp机。”
“那就是说,丹枫驿现在只有1993年的信号频道!”
“1992年或者1994年也可以。”
“但是,今晚有人在这里上网!丹枫驿一直有wifi的!我的手机一直能自动连接丹枫驿的wifi,而现在,我的手机只是一块废铁!”
“今夜开始就变了!因为你有心事了。”
“我的心事,就是回医学院。”
“那你为什么在诗会结束之后来丹枫驿?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回医学院?”
程孝白沉默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直接回医学院?
但是,我是怎么走到丹枫驿来的?好像忽然就坐在这里了。是的,我是忽然就出现在丹枫驿咖啡馆。
本来是和王助一起走着,途中遇到法律系的一位女生诗友,王助就去送那个女生了。
“你是来借酒浇愁的,孝白。所以你不要说什么穆姗老师控制了你,让你处于幻觉之中之类的奇谈怪论!”
程孝白开始一言不发,僵持片刻,说:“我有什么愁?我愁了么?”
“如果王助没有去送法律系的女生,你会来丹枫驿吗?”
“这跟我回不了学校有关系吗?”
“你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我不知道。如果你无法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你只能永远待在丹枫驿的凌晨两点半钟里面。”
“虽然我仍然不知道真正的穆姗去了哪里,但是,我们一直都在对此好奇。”
“胆子真大,孝白,我很喜欢你的坦率。你说的我们,指谁们?”
听到穆姗最后一句问话,程孝白忽然醒悟!
对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的!
于是他冲向那些书柜,咖啡书屋里面那些摆放得迂回曲折的书柜,稍微看到不大对劲的东西,就扯开来看。
“孝青!”他一边翻东西一边急促地喊道,“孝青!”
最里头有一个房间,应该是穆姗的住室。
程孝白犹豫了一下,没有去碰房门,站在门外喊:
“孝青!孝青!”
穆姗站在程孝白后面,等着他停下来,然后说:
“要不要进我的卧室看看,孝白。”
程孝白原以为穆姗会阻止他进入房间,所以当他听到穆姗邀请他进入的时候,他忽然脑子一片空白。
他害怕起来,他害怕孝青真的在里面,孝青……是被穆姗做成了肉酱,还是制成了木乃伊?
之前,以及这几年来,他和孝青、王助等好友,常常研讨丹枫驿穆姗不是纯粹的人类,就在今晚,他仍认为穆姗最多就是一个女巫,所以刚才在咖啡桌前,他敢于对她大发脾气、尽情挖苦,而此刻,他心里真的害怕了!
穆姗也并没有催他,而是做出一副“不进去就算了”的姿态。
程孝白让自己静一静。
孝青此刻是躺在医院里的,他从水塔掉下来,已经成了植物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孝青怎么可能在穆姗卧室里呢?
程孝白紧紧盯着墨绿与乳白相间的大木门。在隐晦柔和的灯光里,门上的浮雕显得古老神秘。
门上的浮雕题材,是一些罂粟花,花朵和花茎,还有装饰性的叶子。
墨绿和乳白两种颜色,把花和叶的颜色区分开来。
这是一扇一米二宽度的大尺寸房门,因为涂了漆,看不出是什么木材,但是即使在幽暗的灯光下,仍然能看出木料本来敦厚的质地。
房门关得很合缝,如果不是门上银色的金属把手,咋一看,还以为它只是墙体的一部分。
程孝白从来没有想象过门里面是什么样子。
直到刚才,穆姗说“如果你心愿未了,你只能永远呆在丹枫驿凌晨两点半”,当穆姗说完这个,他立刻感到,孝青应该就在丹枫驿!
穆姗在收拾那些被程孝白扒落在地的书籍和书架装饰品。
“就在这里也很好,我就一直留在这里。”她偶尔偏过头去毫无表情地对程孝白说话。
“原来是这样……”程孝白自言自语的同时,感到身体发麻,舌尖也似乎正在失去知觉。
“你为什么要害死孝青?!”
“孝白,你凭什么说孝青是我害死的?”
“我没有凭据,所以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害死孝青!”
“你可以先理清自己的逻辑,然后再发问。”
“去年今日,孝青和我一样,来的丹枫驿,和我一样,被困在凌晨两点半,然后,你趁机给他的咖啡下毒,使他处于幻觉状态,给他指令让他从水塔顶上跳下来。”
穆姗听了程孝白的话,沉默半分钟,然后冷冷地说:“你说的不是事实。孝青死于他自己的心愿。”
“孝青没有死!他只是昏过去了!”程孝白对着穆姗大吼一声,穆姗也一下子呆住了。
看到穆姗发呆的样子,程孝白一下子陷入绝境:
“难道说,孝青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有的人活在自己的心愿里,有的人死在自己的心愿里。”
隔着迂回曲折的书柜和穿插其间的咖啡座,程孝白听到那只罗马挂钟敲了三下。
三点了!但我今夜却是第一次听到挂钟敲整点。
“我好像没有被困住!现在凌晨三点了。凌晨两点半的咒语过去了!也就是说,时间会继续向前,我的天会亮!”
程孝白说完忽然抓住那个银色的门把手,果断地拧开穆姗居室的门。
房门一推开,一股带着春天雨水和新草气味的空气迎面扑来。
天光是深蓝而透薄的,程孝白一抬头,看到的是高高的水塔。
梅大后山的水塔,高高耸立在深蓝黑紫的天空前,惨白的月亮,即将沉没下去。
原来这扇门通向水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