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孝白推开穆姗卧室门,既不是他之前想象的那样,会发现孝青的惨状,也不是摆满道具的巫室,而是看到了满天星斗。
元宵节的残月挂在深蓝的天空,水塔的塔尖高耸入天,在凌晨的天光里,像孤独的庞大而懦弱的幽灵。
月亮离塔尖已经很远,仿佛随时会因力不从心而掉到天空的后面去。
清冷的微风吹过来,程孝白打了个寒颤。
穆姗把程孝白的外套递给他,他就下意识地穿上外套,感觉一下子把寒冷挡在身体之外了。
他俯瞰到黎明前的梅大校园。
图书馆外面的广场亮着路灯,阅览大厅也灯火通明。所有的教学楼却一片漆黑。
然后就是梅大西区,只有西区,到处是点点灯火。
程孝白试图找出丹枫驿所在的那幢古老平房。
“就是那儿,”穆姗伸手朝一个地方指去,“那儿,有萤火虫一样的绿光的地方,那是梅园。”
程孝白凝神寻视,没有找到目标。
他闻到空气中有隐约的迎春花气息。
迎春花是梅台大学的校花。走在任何一条校园小路上,都能闻到迎春花香,虽然此时迎春花花枝还是光秃秃的,但花的季节已经来了,大自然像一个幸福的孕妇,摇摇摆摆地晒娃,虽然娃还没有出来,但这孕妇的身体透露着新生命的朝气。
程孝白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脸。
“我是怎么上来的!”
“穆老师!”程孝白喊道,“对,孝青就是这么上来的!”
刚才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瞬间被星空和塔尖吸引,根本没想过看看水塔的底层。
水塔是梅大学生熟悉的地方,因为坐落在梅大后山,而后山主要是松树和毛竹。
水塔周围差不多一百米开外没有树,是一大片空地,稀疏的有一些草丛。
到了秋天,一刮风,松树林那边枯黄的松针就被吹的到处走,所有的空地上都可以见到一把一把的松针。
那些翘课的情侣们,常常会偷偷跑到这里来,带着打火机,收集一小堆枯干的松针,玩“纵火”的游戏。
纵火游戏,要选一个有点小风的天气,把收集起来的松针放在风口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着,火借风势,很快蔓延,顺风烧到空地里的松针。
火一直往前翻卷过去,“纵火者”情侣,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湿树枝,一路追着野火扑打灭火。
因为如果不扑灭这点火,就有可能真的会烧到后面的松树林里去,那时候,“纵火者”就控制不了了,所以他们扑火的速度,绝不能慢于风速,否则就会造成火灾。
但也不能过快,如果很快扑灭了,就失去了那种“处境危险”的刺激。
这个游戏,在梅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有的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火灾,但是奇怪的是,学校居然完全不知道!
学校前前后后出台过无数条各种禁令,但是从来没有禁止后山玩火,可见校方是根本不知道的。
但这真的是这无比危险的游戏,万一风速突然加强,万一“纵火者”身体或者心理临时出现异常,后果不堪设想。
程孝白和程孝青也是“纵火迷”。但是比起那些异性情侣,他们的扑火实力无人能比,用程孝白的话说:就这点火,还不够我们扑的!
他们的确也曾经在现场帮助别的情侣扑火。
“这就是孝青孝白呀!”得到扑火帮助的异性情侣的男主说。
女主立即出来纠错:“我总是喊他们孝白孝青!”
孝白孝青望着自己的校友,羞涩地笑笑。
对方女主对孝白说:“我最喜欢你的那首《娘子》。”
同学夸孝白,孝青很骄傲,急忙帮对方女主回忆原句,还补充说:“这是校刊第六期上面的,论坛也有电子版。”
女主呆呆地看着孝青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说:“孝青长得很像藤原拓海哎!”
男主就出来打圆场:“当初我们都以为你俩是双胞胎,唉,好牛逼的奇遇啊!中国好姓名!”
女主当众就撒娇起来:“你可以改名呀?你改呀?改成我的姓氏,然后随着我取一个像双胞胎一样的名字!”
男主反驳道:“喂,妹纸!你的名字我的姓氏,懂?”
孝白和孝青忍不住为他们的幸福开心笑了。
孝白问男主:“你们是哪个系的?”
孝青赶紧对女主说:“嗯先别说,让我来猜猜……”
女主立刻对被猜的游戏感兴趣。
孝青对男主说:“老大,我猜你是经济系的!”
男主狡黠地看看孝青:“你确定?”
“我确定!”
孝白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直跺脚。
男主疑惑地看着孝白,又看看孝青,不懂孝白为什么大笑。
忽然女主也跟着孝白大笑起来,笑得直跺脚。
男主更疑惑了:“为什么!”
孝白说不出话来,不停地用手指往男主身上指。
女主干脆就扑过去,一边大笑一边抱住自己的男友。
过了好一阵,男主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穿着经济系的篮球训练服。
但孝青始终没有笑,一本正经说:
“各位!我是凭自己的技术猜到的,请你们不要把巧合当作必然,可好?”
孝青的话引起女主再次大笑。
“那么,现在你来猜我!”女主一边笑不断,一边像儿童一样,期待孝青再次表演。
孝青没有说话,他严肃地看着女主的脸。
那是一张玉白无暇的面孔,脸上的皮肤几乎没有任何瑕疵,一双大眼睛,像蝴蝶兰一样张合与闪耀。
孝白过来挡在孝青与女主中间,打着哈哈说:
“嗯嗯嗯,我看,我看,你还是等妹纸下次穿篮球服来了再猜吧!”
孝白把孝青拉到远离那对情侣的地方,放开手,在一截横倒的树干上,一人一头坐下来。
孝白幽幽地笑笑说:“唉,撩妹技术也了得呀……”
孝青抵抗道:“我没有。”
孝白没接话。两人气鼓鼓地沉默了一阵,最后孝白笑嘻嘻地说:“我也没有!”
最后,两人就是相视一笑了。
穆姗冷冷地微笑着:“那就是孝青的心愿。”
程孝白听了穆姗的话,心头一震,但他不允许穆姗这样描述孝青。
然而穆姗毫不留情地接着说:“孝青后来又见过他们。”
“那又怎样。”
“不怎样,只是他没有告诉孝白而已。”
“那又怎样?我们允许双方有自己的空间。”
“但是他失败了,经济系的大哥是豪二代。”
“那又怎样?孝青是自由的,他有权利做他无悔的事。”
穆姗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谢谢你,孝白,我知道了为什么你的时间还在继续。我觉得天快亮了。”
程孝白看看墙上的罗马挂钟,时针指向4点以北。
“孝青是怎么下去的!”
“你说什么?孝白?”
“你不是梅大1986级那个穆姗。我可以不在乎你是谁,但我觉得,一个人也好,一个鬼也好,一个什么什么师也好,都需要有自己的操守,否则,他就只是个懦夫,而不配对别人宣称自己的功力。”
穆姗坐在咖啡桌对面,目光看着孝白身后的书架,书架上码着一本萨特的“自由之路”三部曲。
其实现在再也没有人读萨特了。萨特滞留在1980年代的校园里。不过穆姗仍然注意到,还是有学生会翻一翻《心灵之死》。
“孝青去了1993年。”穆姗静静地说,“但我不能完全肯定。”
程孝白用犀利的目光看着穆姗,一直紧紧地看着,丝毫都没有放松。最后,他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凭什么那么坚信我还在乎孝青?”
“你会在乎你自己的处境。你有你的心愿,我帮不了你,我只是尽力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我的心愿就是回医学院。”
“你也许需要做更大努力。”
“不,我的时间在向前,天会亮。”
“接不接受这种理论——时间没有方向?”
“什么意思?”
“你确定天亮之后的明天,是正月十六,还是正月十四?是2016年还是2015年,甚至更早或者更晚?”
程孝白沉默了。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他看到时间在运行,他只想到明天,元宵节的第二天,丙申年正月十六日将要来临。
他的确没有想过,时间也可能会向另外的方向走,循环出来的第二天,并不是人类纪年的顺时方向!
那么假如时间在逆行,天亮之后,将面临什么?
“我不明白,这一切跟穆老师有什么关系?”
穆姗没有回答。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身后两米之外的吧台上,咖啡机在咝咝丝地冒着蒸汽。
程孝白于是更进一步说:
“我不相信你的话,正是因为我找不到一个依据,来证明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既然你既不是吸血鬼也不是重生复仇狂的话。”
穆姗还是不答话。
墙上的罗马挂钟敲了四下。
这一次听到钟声,程孝白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穆姗显然也注意到了钟声,但她还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程孝白身后书架上那本萨特的《心灵之死》。
当她不经意间眨眼,目光与程孝白相遇时,她悄悄地滴下了泪水。
“简短的说,是这样的。当初你与孝青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曾彼此发过誓,假如谁心有不忠……”
“就让他回到1993年!”
“为什么你们会选择1993年?”
“我不知道,是孝青首先说出来的,我只是在遵守他的约定,希望做到和他一样。”
穆姗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流着泪:
“这就是你们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