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宵节之后，南方的春天就渐渐明显起来。

　　而“春夜”这样的词语，只有在大学的某间咖啡屋的后半夜，你才会真正感受到它的意味。

　　挟着一丝清意的南风从偶尔敞开的一扇窗户飞过来，在室内任意一件轻飏的物品上逗留一瞬间，比如女生的流海，男生的衣领，咖啡桌上的一页纸，然后继续流窜，直到老板娘关掉这扇窗。

　　但总会有某扇窗是开着的，新泥的气息，迎春花的气息，雨水的气息，一阵一阵热热地飘来，连室外的灯火仿佛也与室内的光有了交集，使人感觉到季节变了。

　　一个中年男人健步踏进丹枫驿的门厅，他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有神，留着短发，穿着蓝灰色的细条纹休闲衬衫，身材不算高大，但是满身都是精气神。

　　中年男人悄悄地进来，悄悄地张望，但穆珊好像一下子就发现了新来的客人。

　　“程总！”穆珊悄悄地叫道，声音里带着惊讶和欢喜。因为咖啡馆静静的，所以她压低声音。

　　被叫做程总的中年男人做了个“别声张”手势，穆珊也笑盈盈地把程总悄悄地请到一个位置坐下。

　　先端上一杯清水给程总，然后穆珊悄悄地对程总指了指程孝白的背影。

　　程总蹑手蹑脚地向程孝白的位子走去。

　　因为明显地看得出程总不是梅大教师，也不是博士之类的任何学者，所以坐在程孝白对面的王助，觉察到了程总的存在，但出于礼貌，不好意思注视。

　　而背朝程总的程孝白，本来说着话，忽然头一低，趴桌子上睡了。

　　程总走到程孝白身后，程孝白传来了呼噜声。

　　程总只好对着王助点点头打招呼，然后去拍怕程孝白的后背，但程孝白似乎睡得正香，没有反应。

　　再拍拍，程孝白就打起了雷声呼噜。

　　“他装的！”扣扣忽然笑起来。

　　王助也一下子眼睛亮了：“您是程叔叔？”

　　程孝白瞬间抬起头，张开双臂，压低声音大笑着抱住程总，让程总坐在自己身边的空椅子上。

　　于是这一桌就压低了欢喜的声音，轻轻地笑着说起话来。

　　程总对王助说：“你就是王助吧。”

　　年轻的人未免有点拘谨起来。

　　因为程家辉是扬州富商，程孝白的同学都并不知道，但王助是知道的，虽然并不需要有崇拜之意，但是面对一位成功的长辈，王助的拘谨来自自己的上进心：从那些大人物的身上学习努力工作和通融世情的精神，对于拥有任何一项社会财富的前辈，年轻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怀着一种憧憬，希望他们的精神能够照耀到自己，自己可以从中吸取到能量。

　　“是的，程叔叔！”

　　“不好意思，打搅你们聚会了哈！”

　　“没想到！真的都没想到！程叔叔您喝什么茶？我去给你端来。”

　　陈二强愣了好一阵，忽然想清楚了：“啊？这是孝白的爸爸！”

　　“你好，同学，打扰了！”

　　陈二强不知说什么好，他并不知道程孝白的爸爸是什么人，只是感觉他的身上有一种炫目的光环，那种气场，让他想赶快躲起来，免得自己被灼伤。

　　“我马上就要走，小王谢谢，不用点茶。”程家辉叫住了王助。

　　王助就坐下了。

　　“宿舍出了这么大事，你都没打个电话告诉你妈妈。这她把我赶出来找你。”

　　“现在没事了，爸爸。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刚从梅大派出所来的。”

　　“派出所的人居然知道我在这儿……****！”

　　程家辉又跟在座的几个同学招呼了几句，把自己在梅大宾馆的住处告诉了程孝白，就起身回宾馆。

　　程孝白站起来陪父亲出去，程家辉跟穆珊打招呼告辞。

　　“穆老师，谢了！”程家辉亲切地拱拱手。

　　穆珊笑容可掬，温尔雅地紧走几步出来，与程家辉寒暄告别。

　　程孝白内心惊呆了。

　　第一他没想到父亲跟穆珊这么熟。第二他从来没有见过穆珊如此深邃的温尔雅姿态，无以词语形容，他只是感觉——这个面对程家辉的穆姗，才是真正的穆珊。

　　穆珊送程家父子走出咖啡馆，程家辉的司机和徒弟一直站在门外等候着。

　　程孝白觉得父亲的这位徒弟长得很像陈二强，愣愣地站着，心想，要是师傅遇到攻击，这个楞家伙会怎样。

　　于是程孝白走到这徒弟身旁时，突然伸给他一个螳螂腿，看他有没有防备。

　　效果是：程孝白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就身体失衡，要不是父亲闪电出手，用手机托住他，他就嘴啃泥了。

　　“二哥，你为什么暗算我？”徒弟不满地质问程孝白。

　　程家辉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儿子挑衅吃亏，就暗暗地捅捅儿子的腰窝，坏坏地笑了。

　　程家辉生于武术世家，但祖父那一代就开始弃武从商了，父亲那一代，正逢新中国新社会，私人资本遭到国家没收，人身安全也经历了几多波折，直到程家辉这一代，中国的资本制度再次发生改革，程家才开始重拾祖业。在没有更多个人奋斗机会的童年时代，程家辉继承了武术家传，但他热爱读书修学，外表质彬彬，所以江湖上并不知道他的功力究竟怎样。

　　这位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叫徐勇，来自苏北农村，并不是来跟他学武术的，而是来跟他学做生意的。

　　程孝白小的时候，程家辉曾经想把拳脚传给儿子，但是程母溺爱儿子，不准儿子吃苦，结果程孝白会了几招花拳绣腿，就长大了。

　　这是程家辉最大的遗憾。所以他竟然把武功教给这个本来是来学做生意的徒弟徐勇。因为他发现徐勇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只因为这是远方亲戚所托的孤儿，程家辉慈悲之心，也觉得身边需要人，就收了。

　　“爸爸，你跟穆老师熟，没听说呀！”

　　“嗯，很早就认识了。”

　　见父亲不想多说，程孝白也不便多问。

　　“我妈还好吧。”

　　“她刚知道你们宿舍的事，打你电话不通，就催我直接来了。”

　　“宿舍已经没事了。路上还行吧？”

　　“走高速还不错，小堵了二十几分钟。”

　　“爸爸……”

　　“嗯？”

　　“……”

　　“想说什么？”

　　“晚上想跟爸爸睡……”

　　程家辉一下子笑起来，但是看看儿子的表情，又觉得不是那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