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西餐的地方,离梅大也就20分钟的市内车程,在早晚高峰时间,一两小时到达也难说,但在夜里11点以后,除了红绿灯,几乎一路畅通。
快到梅大的时候,程家辉接到午餐一起吃饭那位朋友的电话。
程家辉开到梅大来看儿子的,是一辆6座的奔驰商务车。司机开车,徐勇坐副驾。
后面的四座,虽然只是短暂的市内行驶,但程家辉还是把旋转座位调过来,形成面对面的四位茶座格局,便于交谈。
三个人本来在后座说着话,程家辉忽然接到电话,说了两句之后,就向儿子和穆姗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自己把自己的座位调到独立一面的方向,以便不干扰其他两人的谈话。
车到了梅大宾馆楼下,停下来,程家辉还在打电话,似乎是生意上出了点什么事情,两个合作者在商量对策。
程家辉沉浸在思虑之中,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几个人,于是司机把车停稳之后,老板没有下车,他只好不熄火,开着通风设备,四个人静静的,陪着程家辉。
司机留在驾驶室,徐勇下车去,假装前前后后看看车轱辘,车底盘,保险杠,其实是悄悄观察一下周围环境有没有坏人——这是师傅教给他的。
本来他也很想开车的,曾经跟师傅央求过,但是程家辉笑着说:“你虽然开车也开得不错,但你拳脚更厉害,万一到时候师傅要个人搭把手,你是先开车呢,还是先帮师傅忙呢?”
徐勇听了师傅的话,连连点头。师傅不在,他和司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缠着司机谈论世界上各款顶级车。
梅大宾馆已经渐渐进入梦乡,在大门口的露天停车场,虽然看到大厅里面仍然灯火通明,但是宾馆外面的路灯却稀疏了,一些银杏树刚刚抽出嫩绿的叶穗,似有若无的样子,光秃秃的枝桠被懒懒的夜灯照亮着。
程家辉还在打电话,感觉一下还讲不完。
程孝白拉开侧边车柜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小册子,悄悄递给穆姗,然后他悄悄地笑给穆姗看。
因为——这是程家辉出版的一本诗集《故乡情》。
这是2015年,程家辉花重金自费出版的书,当时程孝白暗地里认为,爸爸出版这本书,也就是花钱圆一个老青的学梦吧。程家辉这一代人,一旦年轻时有了一个梦想,就会一辈子丢不下,挣了多少钱,都不会像成为一个穷作家更令他感到人生的成就。
程孝白了解父亲,所以他热情鼓励父亲,找最喜欢的出版社,做最好的印制,程孝白甚至动用自己的关系,请到爸爸喜欢的著名诗人作序。他偷偷地用自己的积蓄付昂贵的稿费给著名诗人,而瞒着父亲,请人作序需要稿费这件事,致使程家辉一直以为自己的作品得到心仪的著名诗人的肯定。后来当地作协为程家辉举办了作品发行会,那位诗人也来了,分析和赞扬《故乡情》的时候,谈的很诚恳,并没有拍马屁或者虚捧之嫌。
这件事教育了程孝白:每个人诗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并且都会有一些人看到那个你看不到的世界。
他对于自己之前轻慢父亲的作品,感到羞愧,于是更加敬佩父亲的单纯与脱俗。
【故乡是一缸隔年的米酒
沉淀着望不穿的发酵期
如同母亲对游子的牵挂,何时归来
香醇的岁月
都已经开始发酸】
——这是辉煌集团总裁程家辉的《故乡情》里面的句行,充满了1980年代的柔情、浅白、做作而又天真无邪。
程孝白一直在心里暗暗怜悯父亲的执着,他认为父亲是没有学天赋的,父亲能发表一些作品,或者得到一些人的好评,不过是有钱,让人敬畏而已。
经过那次《故乡情》新书发布会,虽然这个发布会也是程家辉用自己的私房钱赞助作协操办的。
但是程孝白看到的真相是:人们真的不是为了钱而来捧场,而是真的与程家辉有共鸣。
想想自己是多么庸俗,居然认为别人是为了钱而陪父亲玩学。
看看自己又都写了些什么呢?
真的有人会与我共鸣吗?我真的能像爸爸那样,深得人心吗?
当我50岁的时候,我还能像爸爸那样,依然对生活充满激情吗?
——程孝白有点不自信。
穆姗接过诗集,刹那间就惊喜了。
程家辉在讲电话,穆姗睁大眼睛看看程孝白,约了程孝白的目光,一起看向程家辉。
程孝白微笑着用力点点头。穆姗在汽车茶桌的边沿悄悄举起大拇指,点赞。
忽然看到车窗外,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女孩坐在石墩上,程孝白大吃一惊。
出事了!他心里暗暗叫道。
他看看天色,应该是午前时光,但是感觉自己一点都不饿。虽然景致很奇怪,与自己的习惯非常违和,但程孝白还是看出来了:这是梅大的鹿台金枫!
完了!又到1993年了!
穿着白衬衫的程家辉开着一辆国产吉普车,停在1993年鹿台金枫小广场边上的一棵大枫树下。
程孝白认识那辆吉普车,因为当年那是爸爸的宝贝,爸爸跟那辆车有很多合影。
“爸爸!”程孝白喊道。
但是开着国产吉普车的程家辉对儿子没有任何知觉。
这是什么?是穿越吗?是时空挪移吗?是巫术吗?
程孝白不停地问自己。
我希望自己还可以回去,醒来依然只是梦。
但是爸爸此刻在哪里?
忽然他真的感到害怕,曾经发生一切,究竟是偶然遇到,还是冲着我和爸爸的?
爸爸来梅大,不到48小时……
“爸爸!”他不想放弃,就像在梦里一样,无论会不会发出声音,都要大喊几声试试。
因为记得父亲说过,丹枫驿以前是字画陈列馆,他决定先去那里。
程孝白拉开商务车的车门,跑向国产吉普车。
“孝白!”父亲拉住他的手。
看到父亲就在车内,程孝白反而迷茫了。按照他的经验,此时已经被穿到1993年,但看到父亲仍是2016年的父亲,手里拿着手机。
司机回过头来对程家辉说:“师傅,没信号了,手机是蓝屏。”
“波哥,”程孝白对司机说,“你拨一下我的号码试试!”
司机拨打一下程孝白的手机号码。
程孝白的手机没有响铃。
但能听到司机波哥的话筒里传来呼叫接通的长音,接着,拨通了。
“你随便说句话,波哥。”
波哥就对着话筒问程孝白说:
“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呢?”
波哥的听筒里传来温和的职业女声:
“好的先生。请问对方的call号码是多少?”
“爸爸!这是1993的bp机传呼台,爸爸!”
“是的,孝白。但这只是幻觉!你的手机在响,小波打的。”
“我没听到。”
“师傅,我也没听到。”
“爸爸,我已经经历过两次了。”
“不要紧。不要去尝试别的事,坐着不要动。”
“爸爸,你知道一切?”
“只知道一点点。不要动,儿子,没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