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尘溪县的很多地区,把蝌蚪叫做“秧头蛤蟆”,这种秧头蛤蟆,是蛤蟆——青蛙的童年,相当于“蛙秧”。尘溪人把青蛙叫做青头蛤蟆,蛤蟆叫做黄头蛤蟆。青头蛤蟆和黄头蛤蟆的幼年期蝌蚪,都叫秧头蛤蟆。
在乡下,人们忌讳捕捞或者伤害或者养殖小蝌蚪,因为巫术“婴毒”的主要能量来自秧头蛤蟆。
能练成婴毒的巫人很少。首先,练婴毒的巫人必须是处女,然后肉体上不能有任何疤痕或者受过任何创伤,必须经过七情六欲而守身如玉放得下,内心不被怨气侵犯。
具备这样的载体,才是可以入门。
接下来就杀死99个刚刚出生或者尚在腹中已经成人的婴儿,帮助99个冤魂投胎成功。
通韵律,会弹琴。
这最后两条,其实是最难的。
因为对于普通人家的姑娘,如果忽然去找先生学韵律作诗,那么别人首先会想到你是不是打算跟巫师学婴毒。
而对于书香人家或者富贵人家的小姐,虽然很多小姐自幼琴棋书画通韵律,但是谁会去学那种被世人视为“污秽之物”的东西呢?
1991年,穆珊在尘溪县大江口镇上,跟着王健樟教授走访过陈四姐,就是第二十二章《尘溪四姐妹》中,擅长改变婴儿性别的四姐。
穆珊那时候穿着隐形条纹布裙子。
多次的交谈之后,穆珊渐渐知道了,原来,尘溪四姐妹之间关系很恶劣,除了大姐之外,其余三姐妹,都是性格极其极端的人。就算三姐失踪多年杳无音信,四姐还是对姐姐怀恨在心,说起三姐,都不会成“姐姐”,只说“那个毒怪”。
但是因为穆珊曾经是跟梅大著名的杜兰亭教授学古的,而且长相木讷,所以四姐十分喜欢穆珊。
“到底走到拉托尅了,也不晓得,死是不得死的。要死的话,那个毒怪她还从礼堂走么个,我晓得她肯定在拉托,躲到噶。”
“您老想不想三奶奶呢?”
“想她?我想她条卵!她死噶好!”
“三奶奶死噶,有什么好?”
“死噶啊……”四姐答不上话来,忽然灵机一动,“现在医院不都可以流产打胎的了吗?还要那个毒怪有么个用!”
“听到讲,三奶奶打胎不用手术包的,都是空手的,怎么这么稀奇呢?”
“嘿,果有么个稀奇?医院里搞那个流产,才喊稀奇,他们拿钳子把肉坨坨夹出来,把伢儿是整死了,那只是你眼见的,其实伢儿还在,魂还在娘肚子里,以后要来讨债的!”
陈四姐不承认自己能改变婴儿性别,为了转移话题,她不停地讲陈三姐的事。
所有的婴儿,在娘肚子里都是被怨气充满的,肉体和灵魂都带着满满的怨气。因为一个胎儿就是一只秧头蛤蟆,能变成一只秧头蛤蟆已经不容易,当初大家寄生在一根鱼肠子上,把食物吃光了,就互相残杀,身强体壮的秧头蛤蟆吃掉了自己体弱的兄弟,无数的秧头蛤蟆兄弟自相残杀,直到数量大幅减少,最后到了投胎的时候,又是千万的兄弟自相残杀,幸运儿得到转生的机会。
但是,一直秧头蛤蟆仅仅战胜了自己的千万个兄弟而赢得一次转生的机会,并不能预期什么。因为,要成为人,还需要更多更强烈的东西。
一个女人为什么嫁给男人了,为什么给男人睡了,是自己愿意的吗?
男人高兴吗?
男人真的喜欢她吗?
男人今天喜欢她了,明天还会喜欢她吗?今年喜欢她了,明年还会喜欢她吗?
女人愿意睡她的男人又再去睡别的女人吗?
到处都是投胎的往生众,它们真的是从容到此,甘愿拜此女此男为父母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真的这是它们想要上去的岸吗?
生命是由怨气积聚而成。
但是幸运的生命可以出生,来世上寻找宠爱,慢慢地消解怨气,成为智慧。
不过,在陈三姐的世界里,胎儿和婴儿的这种组成生命的怨气,却是宝贝。
第二十二章《尘溪四姐妹》中的陈三姐,为未出阁的小姐打胎,那个被她移魂到嫂嫂肚里的六甲胎儿,其怨气已经被三姐吸走。
嫂嫂后来生下健康的男婴,后来跟着丈夫经商,离开尘溪,带着小少爷避开战乱,定居扬州。
小少爷天资过人,貌美心灵。
这位小少爷,就是后来在1980年代执教于梅台大学的诗人乔丹枫。
“三奶奶为什么不带徒弟呢?”
“带徒弟!哪个跟她学那缺德的名堂!……我想一想啊,也带徒弟的……果条东西,学不到的,徒弟是个黄花女,跟毒怪婆学徒弟,学到自己都么晓得,肚子就大了。肚子大了,么是作风问题啦,就是吸婴毒怨气,吸走火了,你讲缺德么缺德?”
“那,后来呢?”
“后来,么晓得。喊我帮忙,我帮她条卵!”
“喊您帮忙做什么事?”
“喊我……”陈四姐一旦被人提到自己的功夫,一下子就警觉了,立刻闭嘴。
90多岁的陈四姐,耳聪目明,耳聪目明的百岁老人也有不少,但是陈四姐身姿柔软,一举一动,仍有婉约之态。
和穆珊说着话,说到她不想说的紧要关头,正好店里有一对少男少女进来买生日礼物。
陈四姐站起来卖东西,墨绿色的软缎旗袍,裙摆落下来,显出婀娜身姿。
穆珊一下子都震撼了。
“果条音乐盒就蛮好够!听听。”
音乐盒打开,音乐想起来,不是《生日歌》,而是一首当年流行歌曲——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耗尽我这一生
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
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阿姨,能便宜一点吗?”
那对少男少女居然把陈四姐叫做“阿姨”。而陈四姐也丝毫不忸怩,穆珊从她的背影看,感觉也就是一个风韵犹存的阿姨级年龄。
“果条是广东话的,便宜不得。便宜的话,我给你北京话的那条,要得么来?”
少男少女在犹豫。
陈四姐又说:“哎是要果条广东话的算了。生日一年一回。唱歌哎是广东话最好听。”
穆珊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四姐穿墨绿色旗袍的背影,心里默念着:
这可是九十岁,九十岁,九十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