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上的烟袅袅缓升,缭绕轻旋却不肯散去,像是一层漫天张开的柔软薄纱,将香案的前后模糊地分隔成两个世界。香案后立着一尊石像,庞大的像身完好无损,但是模糊不清的面容和隐暗处滋生的青苔已然说明了它经历过的悠远岁月。
石像一手持巨斧抵地,一手捧着一颗晶石放于胸前,神色似有嗟叹之意。
晶石如拇指般大小,质地晶莹剔透,色泽绚丽光华,绽放华光远胜世上万千珍宝,晶石中五色光雾如烟云般流转不息,聚散不止。晶石时而璀璨光明,好似嵌入天星,时而暗淡无光,宛若内含黝石。光芒变化不止,摆放石像的天台亦是忽明忽暗。
雪后初晴的天门岭是一个纯白无垢的世界,而祭灵台是门人最为看重的圣地,此时更显庄严肃穆。台上积雪已被门下弟子打扫干净,祭灵台的灰黑砖石在茫茫雪海之中更显沉重苍凉。台下无数株白梅相应绽放,白梅与积雪相融,空中弥漫的缕缕梅香沁人心脾,舒缓了庄严的氛围。
台上一老一少恭敬地进行着门内最重要的仪式。二者神情严敬肃穆,老者正对着台下无数的人群朗声宣读,站在他们身后的分别是当时四个国家的皇室使者,他们共同见证这个继任仪式,四国皇室见证这个仪式也算是惯例,但是此时各个人的神情不同。有的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有的人嫉妒愤恨毫不掩饰,有的人淡然自傲视若无物,有的人紧皱眉宇面露担忧。
少女在跪在香案前蒲团上地垂首静听,恭敬而谦虚的模样。
长者面容严肃而认真,他恭敬地跪在石像前,行礼,起身,双手相叠,口中念念有词。
空中飘散的灵力逐渐浓厚起来,而台下的伫立的人群听得分明,老者口中所说并不像是法咒,更像是吟唱的歌谣。他们无法明白歌谣其中的含义,因为歌谣听上去咿呀重叠,声调忽高忽低,高昂处如同激扬长啸,令人热血喷张;低沉处好似哭泣呜咽,让人为之动容。
随着歌谣的吟唱,香案后的石像慢慢发出声响,香案上高香燃起的烟气渐渐收拢,将石像笼罩其中化为一个白茫的圆球。台上的人看不清其中的情景,只能透过那层白雾看到里面流光溢彩。整个坛台笼罩在绚烂的光彩之中。恍惚间,似乎有人影闪过,低沉的隆隆声。
长者越唱越缓,烟气越来越浓。薄烟宛如一个薄薄的虫茧,又好似一颗模糊脆弱的蛋壳。而其中的流光旋转得越来越疾,那个身影动作也越来越快,像是随时会冲破那层烟障。
歌谣声音渐低直至无声沉默,长者双手合拢。
烟茧裂开数道缝,漏出无数细缕光芒。随即缝隙越来越大,台上的人似乎都能听到轻微的破碎声音。里面的光像是流水般倾泻而出,幻彩光流迅速吞没了白色的琉璃世界。
被光华掩盖的纯白之色渐渐重现,烟茧中流出的光芒慢慢黯淡,烟茧化为飞烟散去。台上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层烟茧后的奇异景象。石像已然变了姿势,面朝前方,下颌微颔,但依旧一手执斧一手执石,只是持石的手不在收于胸前,而是向前伸出。
少女缓缓起身向石像走去,身上的曳地白裙轻掠过台上斑驳的块块石砖,衣襟上的一颗颗小小银铃发出重重叠叠的清脆声响。少女缓步而至,耳畔的梅花银链流苏随着自己的步调轻晃。她伸出芊芊素手,扶好耳畔的梅花流苏,肃穆而美丽的脸庞上终露出了浅笑。
此时,皇室代表们微微交换眼神,眨眼之间,他们身后凭空出现无数人和无数弓弩,箭矢直指石像和少女。
变故来之快令人措手不及,大家还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时,一个白色身影如疾电般地掠出,飞速将少女挡在身后。
刹那之间,箭矢齐飞,黑色之箭一时化为遮天蔽日的黑云,顷刻云化为雨,黑色暴雨狂袭高台。白衫男子手中握着一枝随处可见的枯萎梅花树枝,轻巧一挥,梅花枯枝重现生机,枯萎的干枝上开出的朵朵白梅。白衫男子在半空中灵巧一划,划过的空气幻化成无数的无色花瓣,随着梅枝而翩然轻舞。白衫男子翻手一扬,幻化出的花瓣凝聚成无数道花流冲向即将而落的箭雨。
黑色的箭雨越来越密,而白衫男子的花流也变得越来越多,却渐渐赶不上箭矢施放的速度。
花流汇聚而成花海忽然露出一个黑点,一支箭呼啸掠过白衫男子的肩头,射穿过他身后少女扬起的长发,击落了她头发上的那枚梅花发饰。
一支箭穿过,花海屏障的空洞渐多,越来越多的箭矢穿过。祭灵台上乱成一片,白衫男子体力慢慢不支,身上的白衫也被箭雨划出无数细小的伤口,但是他神色淡然不惊。他身上的白衫上浮现点点殷红,宛如雪景之中怒放的朵朵红梅,冷傲,淡然。
箭雨之下,一道黑影射向了石像手中的晶石。
即便在如此慌乱嘈杂的环境下,少女却听清楚了晶石破碎的破裂声。
还来不及回头,少女已知道随即而来的危险,她拉过挡在她面前的白衫男子,用足全身气力将他向旁边一推。
花海瞬间崩解,无数箭矢直接贯向少女的身体,但是箭雨尚未靠近少女时,她身后爆发出的巨大气流卷走一切。台上剧烈地爆鸣声让台下慌乱的人群也不由得注意。
那颗晶石,爆炸了。
庞大的灵力冲散了漫天的箭雨,但是迸发出的灵力没有停止。接连而来的爆流疯狂地涌向天门岭的每个人,每一处,巨大的力量疯狂吞噬着祭灵台的一切。
坛台坍塌,石像与高台在下落之际化为无数的碎石袭向八方。
爆流依旧在汹涌怒号,台下无数的白梅瞬间被飞石所毁,化为木屑洒落一地。充盈在雪山间的淡淡梅香也被浓烈的血腥味儿所染,纯白的仙境化为血红的炼狱。哭喊,呻吟,悲鸣肆意地破坏着山谷原本的静谧。
白衫男子被少女及时推到台下,幸而避免最强的那股爆流,但是依旧被碎石所伤。少女却被爆流重重击冲到台下,滚落在他身旁不远处。
白衫男子疯狂地扑向少女,触碰着那双手,如雪般白皙的手此刻亦如雪般的冰冷。他立即让她躺在自己的怀中,一手紧握着,温暖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少女体内,他的身体却止不住地在战栗。
少女却不能像他手中的树枝一般枯木逢春。她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衣裙,甚至染红了她周围的白雪与碎石。白衫男子用力握住少女的手,淡漠的神情被眼前强烈的血色击得粉碎。
少女面色苍白如纸,她努力地抬头冲他微笑,巍巍地从她头上拿下那枚梅花发饰,大口喘息,缓了一缓,将发饰放在白衫男子的手里。
白衫男子凝视着手心中的梅花。
晶莹璀璨的花形依旧完好,只是垂落的银链流苏已破损折断。花瓣上的滴滴血珠顺着花瓣的纹理落在花蕊处,染红了白玉花蕊。细腻美玉雕刻而成的晶莹花瓣,花蕊血红,妖艳而夺目,那种陌生的明艳美丽一直刺痛白衫男子的眼睛。
少女浅笑看着白衫男子,片刻间,宛如睡去般深深躺在男子的怀中。
白衫男子手中紧握那枚梅花发饰,坚硬的白玉花瓣刺入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纹理流向花蕊,化为白玉梅花蕊中苦涩与绝望的花蜜。少女的手逐渐冷透,那种寒意顺着他们紧握的双手而流入他的体内,彻底冻结。
白衫男子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悲痛与冰冷,仰天长啸。
白玉梅花头饰落了下来,花瓣上残留的血滴在花瓣缝间滑落,轻轻地,缓缓地,像离人的泪珠。
梅蕊血的故事一直在四国之中流传,说书的先生们大都感赞于故事中云隐的云重梦帝姬和天下第一公子喻谦君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却无人敢提起四国在摘星楼引起的屠戮。而昔年帝姬戴着的白玉蕊血梅更被天下之人看为爱情忠贞不渝的信物,各国饰品商铺借此推出白玉蕊血梅,惹得许多陷入热恋中的青年耗尽无数金银,只为换得白玉蕊血梅的发饰讨得心上人的欢心。十年之间,白玉价贵,有价无市的趋势愈演愈烈。
这段十年前的往事,本与我无关,却不曾想这十年前的旧事竟影响了我的一生,甚至是许多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