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魁梧的大汉正稳稳地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没有被眼前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吓到,却被他的装扮吓了一大跳。
全身上下的古铜色,夸张的肌肉线条紧绷,一片肉色的无限风光让我闭上了张大的嘴。我转身从自己衣橱中拿出一条薄毯向身后扔了过去,道:“这位大哥,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不过您这副十里风光无限好的模样多少还是要遮一遮的。”
身后男人声音有些嘶哑:“阿竹,吾愿以一生之力,护你一世平安。”
这话让我愣住了,阿竹?这个人认识我么?可我什么时候认识说话如此古怪、而且还是个不爱穿衣服的壮汉?难不成这个屋子还有别的人叫做“阿竹”?这屋子里的活物可真是不多,好像就只有——
我脑海里灵光一现,三个字如惊雷般炸开:黑瓜皮?!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立即转身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容,嘴巴开合几次,勉强发出声音:“黑、黑瓜皮?”
“在。”他应声答道,直接跪在地上,身上的薄毯滑了下去。
脑海中刚刚准备好一顿说辞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烟消云散,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眼巴巴地看着我。
无奈地轻叹一声,我从衣橱中拿出一件更大的毯子扔了过去,道:“别裸着了,先围上。我这里的衣服你可穿不下。”
我用房间里的小茶炉滚熟一小壶水,在茶壶里洒下一小勺茶叶,背对着他说道:“你是黑瓜皮?这么多年一直拿你当宠物和抱——咳,养着真是不好意思。”
我忙着沏茶的事情,听到身后的动作声。等到没什么声音时,我小心翼翼地把两杯冒着白烟的热茶放在龙纹木雕的托盘上:“冷不冷?”
“围上就可以么?”身后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捧着托盘转过身,看到那个大汉不再是****肉色一片,笑道:“若是早知道你是****的,还是蛊虫之形的时候就给你套上什么衣服了。”
我递给他一杯茶,第一次仔细端详着那个披着毯子的男人,他身形高大健硕,皮肤古铜,年纪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英武俊朗,眉如剑,鼻似钩,双眸却白茫一片,混沌不清,让人看不到他真正的眼神。他的下巴上还留着胡茬,显得整个人邋里邋遢,但神情却如他的眼眸一般的淡然恬静,让人觉得有些憨憨的。唯一的缺陷,是脸上三道宛如“川”字的伤疤。
我大致比划了一下我和他之间的身高,有些羡慕地看着他。没曾想他忽然举起我的手,我满是困惑地盯着他,看见他轻轻地嗅着我的手,嘴巴微微张开——
一瞬,我清楚地认识到眼前的男子就是昔日的黑瓜皮,与此同时我下意识地抽出手,运气反手冲着那个男人的胸膛便是一击重掌。
低沉的掌击声,他没有动,连神色都没有变。而我哆哆嗦嗦地收回手,强忍着掌力反弹的疼痛,怒视着他冷哼不语。
丫的,他的身躯是什么做的,这么疼?为蛊形时身上的肉软得像棉花一样,现在却比山岩还要硬。我甩了甩手,皱着眉头道:“你既然是黑瓜皮,你为何不早早地变成人形?还瞒着我这么久!你是妖?还是仙?你如今化成人形,有什么事情?”
黑瓜皮的混沌眼眸盯着我,答道:“吾为蛊,修炼百年,化为人形。一日因人祸致修为大损,幻化人形而不能。幸得汝之相助,十载休养,吸山川之灵,汲日月之精,今方可重幻人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吾愿为汝之忠仆,以永生之力护汝之安康。”
他一连串古般的回答让我听得无比费解,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想,当我护卫?”
我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一个弟子敲门的声音。
“师叔,司空师叔祖派弟子给你送药了。”
我急忙做了个“嘘”的手势,黑瓜皮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搞得我也不知道他看懂没看懂。来不及多想,把房门打开一道缝儿钻了出去,旋即扭过身合上。我尴尬地笑着,看着那个叫不出名字师侄的疑惑眼神,立即说道:“多谢,多谢了!师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姜仙霖,不知师叔还有什么吩咐么?”
“嗯,姜仙霖?可是源于词牌名临江仙?”我听到一个古怪名字心思稍偏一下,旋即又想到屋子里的那一位,立即收回心神:“那就劳烦姜师侄带给我来几件衣服,就来……最大的那种。我要用来——用来,哦——照着样式给我师父做几件衣裳,以表我的孝心。”
此时我真为自己的机智默默在心底鼓掌。
“是,师侄立即为师叔送来。”姜仙临答道,将药小心地放到我手上,迅速离去。
本来无心的扯谎,经过几天竟然演绎成我的针线功夫天下无双的荒唐事。此后,来找我刺绣,制衣的师姐师妹数不胜数,就连三长老也频频来找我裁制新衣。一开始我还费尽口舌来解释一番,结果反而落得一个恃才傲物的坏名声,继而懒得解释了,还不如真得好好练习起来。我最怕出风头惹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好像那些虚名儿一个劲地围着我转悠。时间一久,我还真得能够简单地给自己缝缝补补衣服,这是后话。
姜仙霖很快就给我送来了衣服,我展开那些衣服看了看,忍不住称赞道:“他还挺懂事的,送来的衣服都是新的,只不过为什么样式都是黑底金纹的样式?”
我抚摸着衣服上精致无比的金云缭绕刺绣,啧啧赞叹,神农宫果然是名门大派,连件衣服都这么华贵。
黑瓜皮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黑金更显飒爽英姿。我来回来去地打量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说道:“穿起来还不错,只是你也该刮一刮胡子,不然显得太邋遢。嗯,不过这衣服貌似还是小一点,没事没事,以后我找人帮你做新衣服。”我比划着黑瓜皮的尺寸,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就不能变成原形么?”
“任凭汝愿。”说着,黑瓜皮身形一转,崭新的衣服立刻落到地上。
“哎呀。”我赶紧拾起地上的衣服,弹去衣服上的土,对着地上一扭一扭的黑瓜皮埋怨道:“你也不挑个地方,好好的衣服沾上一身的土。”
黑瓜皮发出一声轻响,重新化成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我将把手上的衣服扔到他脑袋上,道:“你还是快点换上。”
黑瓜皮头埋在衣服里,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是”。
我看着黑瓜皮重重地叹了一声,盘算着如何能让黑瓜皮留在神农宫。
保持蛊形?不行,万一它又溜出去肯定会被人带到炼制蛊虫的灵汇院。保持人形?自己才刚刚拜入神农宫,又怎么能带个护卫?我苦恼地摸着自己的下颌,看着黑瓜皮一脸无辜的呆样,摆摆手招呼他过来坐下。
我慢悠悠地从木匣中拿出一叠糕点递到他面前,又亲手给他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眸光落在茶盅中不断激旋的青黄色茶汤:“你随意吧,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黑瓜皮混沌的眼睛盯着冒着热气的茶盅,道:“听凭尔言。”
我细细地抚摸着墨云令的纹路,手指慢慢地勾勒出玉令上翻滚不止的云海。半响,缕清了自己的思路,我笑道:“你多大年纪了?说话之乎者也的,你既然能听懂我的话,能不能像我一样放松点,别像一个老夫子似的。”
“好,如尔所言。”黑瓜皮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摇摇头,道:“罢了,这也不是一会半会就能改过来的,你既然能化成人形,为何不早早地说出来?为何这时候重新化人形?”
“吾——”黑瓜皮停了停,继而僵硬地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我不愿打扰汝,不,是你的生活,今……如今我认为我有必要化为人形保护你。”
这过于直白的话让我心里思索良久,试探性地轻声问道:“你,你不会又龙阳之癖,断袖之好吧?”
我一想起来我一直抱着一个粗壮男人睡了近十年而不自知,身上一阵阵地冒寒气。从他白茫茫的眼眸中又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绪,只听到他思索很久,神色颇为认真地注视着我,缓缓说道:“吾……我认为不是。”
我长吁一口气,道:“对,你就要这么认为。”
“若龙阳是汝所期许,吾亦愿……”黑瓜皮的嘴里猛然蹦出来一句风云突变的话,吓得我脸色都变了,我拼命地摇头,道:“不,不用!谢谢你!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复杂!”
黑瓜皮点头不语,我无力地擦了擦额头上因惊恐渗来的密密汗珠,有些虚弱地说道:“我拜托你,你一定,一定要想好了再说。”
“当日有人火烧星河谷时,我曾经化成人形把你抱了出来,但是我如今灵力低微,人形并不能维持很长时间,所以不得不化成蛊虫趴在你身上。”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自己想了半日才把话说得明白。
“原来是你救得我,多谢。”我对着一个健硕如高塔的男人,始终无法保持对待黑瓜皮相同的态度,非常客气地说道,“那,那你打算如何?”
黑瓜皮道:“今日之情况不比谷中,我会护你一世。”
“你的意思是化成人形?你不是说不能久维持人形么?”我反问道。
“的确如此,不过有法可让我久持人形。有一种古药,称作‘转生散’。它具有舍弃原形,化身为人的效果。”黑瓜皮说道。
转生散?我迟疑一下,这种药我听过,此药确实流传着有舍身为人,化妖为仙的神奇功效,但是这种药的配方早已失传,传说炼制所需的各种药材更是千年难得一见。即便身在神农宫,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找齐所有药材。而且,我的疑虑不仅如此。
“你要知道,你现在没有丝毫灵力,也就是没有灵力的‘清浊互化’的过程。一旦服下转生散,你仅仅能保持人形而已。人非人,蛊非蛊,是看似人形,却不容于世间的怪物。”我慢慢地给黑瓜皮解释,希望他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
“吾愿往之。”黑瓜皮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不后悔?”我又一次问道。
“不悔。”
“哈,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来来来,过来,我请你喝点好喝的。”我坐在茶桌拍着茶桌上,连忙招呼道:“过来啊,既然知道你是真正的黑瓜皮,这次不让你喝茶了。”
黑瓜皮一听不再喝茶了,脚步也快了许多,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看着我。我一愣,那一刹那我似乎感觉又养了一只巨大的宠物。
“喝什么?”黑瓜皮看着我空空荡荡的两只手,问道。
我笑道:“别急,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可要安分一点,别乱说话。”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笃笃地敲门声,我含笑说:“这不来了?”
我开了一道门缝从里面钻了出去,立即转身关上门。这一幕很熟悉,姜仙霖这次也没有太大的疑问。他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指着庭院中那辆推车,道:“师叔,你看这些够么?”
我看着推车上一坛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酒缸,喜笑颜开地连忙点头:“够!够了!师侄,真是劳烦你了,运这些酒花了不少力气吧。”
“不会,师叔身体尚未痊愈,这点小事是师侄应当做的。”姜仙霖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衣袖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片。他稍稍泛红的脸上面露不解,用手给自己扇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风,道:“可是,师叔,宫中有严令禁止弟子饮酒。这些酒是宫中为医药所备的蒸酒,浓烈无比。若是饮用的话——”
“自然,我自然是为了治病所用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起来,看到姜仙霖一脸释然的神情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那,我帮师兄送进房间里去吧。”姜仙霖挽起袖子就要帮我把酒缸扛到屋子里。
“不用,不用了。”我急忙说道,却挡不住姜仙霖如火般的热情。
“师叔,你不用客气。”姜仙霖抱起一缸酒,脚步有些摇摇晃晃地走着。我在一旁使劲地劝阻着姜仙霖,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的看见他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仙霖,站住!”我厉声高喊道,姜仙霖吓得一激灵,手中怀抱着的酒缸险些落在地上。
“师叔?”姜仙霖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我亦被自己的疾言厉色所震到,冲着姜仙霖轻叹一声,面露此生最柔和温暖的笑容:“师侄,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嘱咐你办。嗯,就是……”
“师叔,你是不是要见花满城师伯?”姜仙霖明显误会了我的支支吾吾。
“啊?对,对对对!你现在去问一问她,明日可有时间?”我赶紧就着这个由头说了下去。
姜仙霖放下酒坛,道:“师叔,让我帮忙跑腿儿倒是没有什么。可是师伯不一定会允许出来的,不过……我还是告诉花满城师伯一声。可是,这件事情也不是很急,不如……”
“急!这件事急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帮我叫出她来!”我见姜仙霖又要抱着酒缸作势要进房间,连忙挡在房门口把他往外推。
姜仙霖疑惑地看着我面红耳赤的模样,把酒缸慢慢地放在地上,道:“既然师兄这么说,那我就先告诉师伯一声,这酒……”
“没事,没事,我等着你回来自己搬。”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着姜仙霖离开的声影,对着房间里的黑瓜皮说道:“没事了,你出来搬。”
黑瓜皮身手矫健,气力极大。他独自一人连车带着酒缸轻轻松松地抬到屋子里,而我憋得满脸通红才把怀里的酒缸挪动了一点点,最后我也放弃了,叫黑瓜皮随意地拎起一缸酒放到茶桌上。
我回到屋子里刚想喝口茶缓一缓,瞥见黑瓜皮端端正正地坐在茶桌旁,眼睛一直盯着茶桌上的酒坛不移分毫,我哑然失笑道:“怎么?你知道缸里面是什么?”
“酒。”黑瓜皮眼眸抬都没抬,简单地答了一个字。我笑着坐到他身旁,道:“你居然知道?果然是嗜酒如命。”我刚要揭开酒缸红色封布的手停在半空中,我慢慢地转过头,盯着黑瓜皮那张极为专注的脸,“等一下,我平日里虽然用酒来喂你,你告诉我,你自己是不是偷偷喝过?”
“是。”黑瓜皮答道。
“我十岁那年,我爹封藏的蛇胆大补酒的坛子破了一罐,打扫后一个月所有的酒缸都变得空空如也。我娘还以为我偷偷喝酒把我痛打一顿,这么说来,是你喝的?”
“是。”
“厨房里做菜用的烧酒和黄酒,也是你喝的?”我睁大眼眸看着黑瓜皮淡然如烟云般的神色,真想不到幼年时承受得不白之冤竟然是一直睡在身旁的黑蛊做得,顿时之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没有爱了。
“喝过,不好喝,就没有不再喝了。”黑瓜皮一眼也不眨地见我揭开封布,满屋子里一瞬间充满了醉人浓烈的酒香。
“少来!我就说我们家里的酒怎么少得这么快?原来是进了你肚子里了。”我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拿出一个粗瓷的大海碗给他斟得满满的,碗中清澈柔和的光泽和令人沉醉的香气让人压抑不住自己的酒虫儿。别说黑瓜皮了,我自己都忍受不了这浓烈的酒香。
黑瓜皮仰起头就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太猛嘴边流淌下来的酒都湿了前襟。他过于豪放大气的态势唬得我连忙劝道:“这酒很烈!你慢着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黑瓜皮神色无异地一碗一碗往自己肚子灌,像是灌水一样,心下想着或许这酒不是很烈?我学着他的模样将碗里酒吞下,清凉的酒旋即化成一股火燃烧着舌尖上每一处味蕾。
这酒,真不愧是蒸酒,好烈!
嘴里的火辣辣的感觉还没有消散,胃里旋即涌上来一种灼烧般的火热,顺着我喝下的轨迹直接冲向喉头。我大口大口地哈着热气,半响才稍稍缓过劲来:“这酒……酒……真够烈!”
一杯入肚,面颊已经开始发烫,舌头打起结来。黑瓜皮放下手中的海碗,看着我的脸,道:“上头了。”
我“嘿嘿嘿”笑了三声,把空了的碗往黑瓜皮手上一放,肆意地拍着桌子叫嚣道:“快!给我满上!我们,不醉不休!”
“好。”黑瓜皮脸上的淡漠好似有一阵微风轻拂掠过,露出了隐藏其下的些许笑意。他一只手轻巧地抬起酒缸,清澈的琼浆流入我面前的海碗中,映着我惺忪的醉眼与痴痴的笑容。
海碗平静的酒水中忽然泛起两圈的涟漪,酒碗中的面容旋即破碎成无数流光虚影。灌入喉咙中的灼热烈火似乎隐藏着一滴难以察觉的冰冷,身子越发滚烫火热,意识却越发清冷明彻。炽如烈火的身躯,包裹着冷如冰霜的心,身上受着冰与火的两重煎熬。我向黑瓜皮高高地举起碗,似笑似泣地道:“这碗酒,祝我以前完结了安静的过去,更是祝我今后前途未卜的未来。”
黑瓜皮举起海碗碰了一下,道:“吾尽此生之力助汝之所愿,穷碧落,下黄泉,累尸山,积血海,赴汤蹈火,还汝平和无争之盛世。”
我笑笑,道:“盛世?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你听听,就让你说得自然一点,来,我们继续喝!”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屋中的灯烛拉长了我们二人的身影。手起酒满,畅饮谈笑,没有注意到地上慢慢见多了的空空的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