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云海楼,其内布置光亮整洁,宽敞大方。风挽林带我到了第三层走道最边上的一间房间。那个房间极大,比之前玲珑馆的房间还要大很多,窗户朝阳,采光极佳。我一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茫茫云海和高耸叠翠的山峦。
风挽林收回真气,那辆小纺车发出吱呀一声沉重地落到地上。他长长地吐息一声,抱怨道:“我这个师姐真是的,一辆纺车居然还用沉水木,至于用这样的木材么?”
我正打开包袱,抱出黑瓜皮用衣袖擦亮他的脑门,听到这话,颇有兴趣地问道:“沉水木?之前听闻沉水木为天下奇木,但不知究竟有何妙处?”
风挽林道:“凡木浮水,此木沉水,故而被世人称为沉水木。沉水木坚硬异常,远胜凡铁,唯一的缺点就是重量。沉水木在世间价比黄金,若是用沉水木制成的器具,可万年不腐不坏。”风挽林拍了拍小纺车,笑道:“你收下我师姐这么一份大礼,若不好好用它,只怕辜负了我师姐的一番情谊与期望。”
风挽林塞给我房间的钥匙,大笑离开。
我看着那辆小纺车,不禁苦笑连连。还能怎么用?只能用它纺线了,为了辆纺车得罪展星孤不值得,而且她对我真的很好。我看着自己看似灵巧无比的十指发愁,难不成自己真要改头换面成为一个纺线姑娘?
之后,为了排解我满腔的郁郁之情,我让黑瓜皮趴在自己的头上,带着它将云海楼的里里外外遛了一圈。第一层,完全被风挽林当成了摆放药材的药库和各式书籍的书库,我在那里转悠了一下,发现其中的医蛊书籍较多,也有一些讲述修炼之法的心得。我随手从书橱上拿了一本《缠魂丝》的书,单看名字觉得十分厉害,打算一会儿回去好好研读一番。第二层,是风挽林的房间和仓库,样式朴素,没有什么看头,可是我走到一半时,黑瓜皮不安分地从头上滑落下来,正朝着一个方向爬。我好奇地跟在他后面走到一间颇为破旧的房间前,看到黑瓜皮奋力地爬上门,我自己咧嘴一笑,抱起他,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第三层,有许多空的房间,唯一一间有人居住的便是我的房间。总的来说,这整栋阁楼里也就有我和师父两个人。
回到房间里歇一会儿,我和化成人形的黑瓜皮在旁边的那一间空房打扫干净,让给黑瓜皮住。当我刚刚点起蜡烛,听到风挽林的大嗓门在云海楼里震:“修竹,下来!陪为师我好好吃一顿!”
我冲着拿着鸡毛掸子打扫灰尘的黑瓜皮留下一句话:“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一会给你带好吃的。”,而后急匆匆地跑到风挽林的房间。房间的灯火并不明亮,但是那种昏黄的烛光让人恍然感觉到如家般的温暖。桌子上摆满了美食珍馐,房间中的香气四溢。
我厚着脸皮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桌子旁,闻着香味吞了吞口水,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假惺惺地说道:“师父,这怎么好意思呢?明明应该是我给师父做一桌子菜的,现在还要您来给我动手。”
风挽林摇摇头,递给我一盅酒,说:“这是我师姐展星孤亲自下厨做的,别的不说,但这酒却是极为难得的佳酿,天下三大名酒之一,解忧酒。”风挽林说着一饮而尽,口中喃喃道:“一杯往事现,二杯泪满衣,三杯心忧解,酣醉梦相依。”
“解忧酒?那我可要好好品尝一番,据说此酒品尝绵远悠长,回味无穷,更有健脾胃,舒筋络之效。”我看着眼前的杯中物,色泽透亮,清澈如水,深深一吸,小小的一杯酒散发着浓郁的甘香。我举起酒杯,向风挽林深深一躬:“师父对修竹恩情如山,修竹终生不忘。”
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嘴里充斥着火烧般的灼热。这种酒品尝不像之前偷喝的蒸酒那般浓烈难以入口,柔和顺滑的口感让人觉得身心舒畅。此酒名为解忧,的确有几分道理。
我优哉游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地嗅着,没有急于喝下。风挽林吃了一口菜,满脸的大胡子一动一动。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心突然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牙齿直打哆嗦。我强装镇定,含着满满的笑意又给自己斟一杯喝下,心里的痛觉稍稍缓解,但是胃里开始发烫,面颊也感到微微发热。
“修竹,我还记得在星河谷里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那时候你自己一个人躲在河边呜呜地哭,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在如此危险的山谷中竟会有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其次我想到一个毛头小娃娃受到了什么委屈,居然哭得如此伤心?我问了你一句,你的回答却让我很意外。你还记得当时你怎么对我说的?”
我脑海里瞬间闪过当时的景象,却不愿在此时提起旧时的往事,笑着摇头否认:“那里还记得?”
风挽林捻着自己的胡子,眼眸里皆是怜惜与沉重:“你当时说,你要保护你的娘亲和妹妹。自从你爹离开星河谷后,你的娘脸上就很少再露笑颜,而你的妹妹也经常哭嚷着要爹爹,你心里虽然也很难过,但是在她们面前总是装成喜笑颜开。你故意地惹你娘亲生气,或是逗你妹妹开心,你说那怕只有一瞬,你也希望娘和妹妹能忘记爹的事情。”
幼时的往事让我自己听着笑出了泪,我抚掌大笑:“我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么?哈,稚子幼言,现在听起来倒是有趣。”
风挽林默默地给自己斟酒,他的脸上也泛起了醉酒的红晕:“你那时跟我说,有时候你也会很想爹,有时候你也会感到很辛苦,很委屈,有时候你也想像你妹妹一样肆意地大声哭闹,但是你从未在你家人面前哭过,你想保护你家人,不愿再在家人面前露出任何悲愁,你愿意承担起你爹留下的责任。”
“是啊。”我移开目光,手指慢慢触摸着腰间冰冷的墨云令,“但是,我终究是没有做好。”
“我一开始只把你当成一个心思纤细的小孩儿。可是后来慢慢发现,你年纪虽小,胆量却不小,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敢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奇怪的孩子。我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啊,不曾想你正儿八经地给反倒我上了一课,把星河谷里那些药草毒蛊讲得头头是道。那时候我就想,你的出身一定不简单。”
风挽林的声音似乎有了神奇的法力,带着我飘飘乎乎地回到那段时光。山青翠,水清澈,家依在,在熟悉朦胧的山水之间,我看到一个肆意大笑的小孩兴冲冲地向我跑过来,我正想抱住他,他却从我身旁跑去,仅仅一擦肩,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如画般的场景开始有无数血色火舌冒出。
我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看清眼前的现实:“师父,你别说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
风挽林又给我斟了一杯酒,推到我面前:“随着你慢慢长大,我发现了你的不同。你的眼睛看上去还像当初一样清澈温和,但是眼眸中的深邃与寒冷让我这样一个老人都感到心惊。我从没见过一个少年会有这样的眼睛。”
我举起杯子,“咕咚”一声又喝了下去。胃里的温柔渐渐变得一团烈火,烧得我全身灼热。我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故意扯开话题说:“师父,这酒劲可不小,我的脸好烫。”
风挽林放下酒盅,微微吃惊地看着我,继而大笑:“你才喝了几杯就上头了,酒量还真是不行。”笑罢,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心里着实喜欢你这个小娃娃,天分高,性格也不错,爱玩爱笑,脸皮还挺厚。我也算得上看着你长到这么大,心里一早就把你视为我钟爱的弟子,若不是水若寒那个老头逼着我答允谁也不能先提收徒,让你自己选择,我早就把你带回神农宫了。”提到水若寒,风挽林恨恨地放下酒盅。
“我说呢,我一提水若寒前辈你就应允了,原来是怕我去找他啊?”我无奈地笑了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风挽林沉默地看着我,猛地仰头喝尽杯中之酒:“修竹,自从星河谷里的那场大火之后,你现在看上去与平时无异,整天嘻嘻哈哈,但是我心里始终高兴不起来。修竹,难道你在我面前都不能放下你的面具,像初次见面时放声大哭一回么?”
我低头玩弄着酒盅,眼睛慢慢模糊,眼中炽热的液体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泪水流过脸颊,划出两道难看的痕迹。我连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咦?怎么会有水在我脸上呢?”
我用衣袖挡着脸,使劲儿地擦着脸,风挽林的声音似乎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修竹,我不想让你今后的生活过得这么辛苦,你的亲人也不想让你一辈子埋葬在仇恨里。我见过许多人为报仇耗尽一生,仇,它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殃及自身。你已经很苦了,难道你让自己的心里就只剩下憎恨与怨怼么?我不是要你放下仇恨,我也知道这血海深仇难以忘却,我只是不想让仇恨遮住了你的眼,蒙蔽了你的心。我希望你能够顺从你自己的心意而活。”
我放下衣袖,看着桌子跳动的小小烛火:“师父,我若说我就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你会怎么看?呵,经历一场火劫,究竟会是浴火重生的凤凰,还是从红莲地狱中归来的恶鬼呢?”
“修竹……”
“师父,您也不用太担心我。恨,我无法放弃,爱,我也会主动追求。师父,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挺矛盾的呢?明明身在黑暗腐臭的沼泽中,还想要伸手触碰到光明与温暖?不过人就是矛盾的,不是么?”我对着朦胧烛光仔细凝视着手中的酒盅,嘴角的笑意渐渐上扬,“或许说,贪心不足是人心本性,明明两者不可兼得,却还想要试一试。”
我的眸光从酒盅重回到风挽林欲言又止的脸上,满眼含笑:“师父,我现在的确是顺应自己的本心而活啊!情是真,恨是真,遭遇的一切我都会细细品味,或许有朝一日,我能够彻底舍弃心,才算是真正的成长。”
“哈,长成的竹本就应当是无心而存,对么?”我感受着自己胸前的跳动,非常享受:“若当这里不再是心了,那是什么呢?我觉得它就像蛊术里的渡魂蛊一样,只有维持身体存活之效罢了。”
我微笑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看着酒杯中映着自己宛如三月春日的浅笑脸庞:“如此一来,怕是要跌入地底的最深处吧?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会拉着我的仇敌一起。呵,即便要燃烧我的血液照亮他通向幽冥之路,即便要踏着我的身体渡过冥界之河。”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屋子里的烛火越发明亮,我和风挽林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屋子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烛芯处的轻微的爆鸣声。风挽林独自又灌了几杯,叹息说:“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也无法让你放下彻底仇恨,但是我希望在你万万不要舍弃自己的心,有的人还是记挂着你,你如此做会伤了那些关心你的人。”
我用手指比划自己的脸,对风挽林做出一个最完美的微笑:“我的选择不会改变,我的道路也已经注定,虽然这不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过上天既然如此慷慨地让我走上这条路,那就让我好好享受一下。”
风挽林沉默着抿一口酒:“修竹,你何必对自己那么狠?偶尔让自己任性一下,放肆一下,不好么?”
“我若要任性放肆,恐怕那是要取人性命的事情了。”我微笑摇摇头,用手轻轻地摸着酒盅的边沿,道:“或许我自幼学习医道,知晓生命的重要,不会轻易夺取生灵的性命,但或许正是因为我无法对别人狠,只能对自己狠一点。”
风挽林表示不理解,我偏头笑道:“师父,您觉得不可理喻么?人们都说对自己狠,才能对别人能更狠。而我对自己狠,却是因为对别人无法狠起来。哈哈,看来您说我古怪一点也没错。”
此时我的身体感到晕晕晃晃的,但是头脑异常清醒。我这次仔仔细细地滋味一番,咧嘴苦笑道:“起初还没有感到辣,可现在真的好辣!不过我倒是觉得心里蛮畅快的,看东西也不觉得那么碍眼了。嘿,解忧酒,果然是个好东西。”
风挽林指着我的脸:“你喝多了。”
我没有听清楚风挽林的话,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眼中藏起的泪却再也止不住:“师父,我也不愿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每一天,每一夜,我都会想起星河谷的那一场火。让我放弃现在的恨,那岂不是让我连过去的温暖一同舍弃么?那这样,我又是谁?我又要做些什么?我真得没有办法放弃过去,直面一切。”
风挽林长长地叹息一声,给我披了一件毯子:“修竹,苦了你了。”
我含糊地咕哝一声,任随着自己的衣袖被泪水沾湿,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