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挽林让我趁热打铁，我拿着硬鞭挥舞了一天。等到傍晚时分回云海楼时，我的胳膊已是无比酸胀。风挽林又像是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这本秘籍可是我师兄的宝贝，是他修炼的不二之法。这可是我豁出一张老脸蹭来的。我简单翻阅看了看，认为此法对培本固元极有效果，而且这门功法对你这种修为极浅的人帮助更大。你晚上拿起看看，练练你的真气。今日你练一天就不行了，哪里还像个修真之人？”

　　我听着风挽林的唠叨，接过那本书一看。不仅字迹清晰，而且苍劲有力，书卷装订整齐，书页完整无损，书的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润心真诀”四个字。我拿出两本书比较了一番，心里暗叹他们出身一个师门，写的字差距就这么大呢？

　　“还有，《神农三技》不要给我师兄看。”风挽林蓦然转到我身边嘱咐道，看到我正拿着两本书在比对，脸上变得有些窘红。他恼怒地瞪着我：“你看什么呢？”

　　“我，我——”我一时间没能说出话，只能瞎乱扯：“我觉得掌门真不爱看书。您看看，这本书干干净净的，一点翻过的痕迹都没有。”嘴上的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为自己的口是心非感到三分羞愧，我还是愿意看掌门写的书啊！

　　或许是风挽林误解了我脸上的些许羞愧之情，他脸色稍稍缓和，冲着我冷哼一声，径自上楼回到屋子去了。我见他离开才松下一口气，风挽林看上去非常豪爽大方，但是在某些方面出奇的小心眼，尤其是拿他和莫问相比。

　　我低声嘀咕着，心里不断地猜测着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慢悠悠地揉着自己的胳膊，也回房间休息去了。

　　回到房间后，我照着那本《润心真诀》描述的心法练习吐纳呼吸，游走自身的真气，疏通经络周天。气转小周天后，我完全没有想象之中的神清气爽，反而觉得全身十分疲惫，张开双眼都是不容易的事情。我随便扒拉两口饭，让黑瓜皮化成人形也练一练那本《润心真诀》的功法，躺在床上眯了几眼《缠魂丝》，只觉得那本书写得像是纺丝入门手册，觉得没什么兴趣，刚刚合上书，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夜无梦，香甜一觉。我早上醒来觉得身体恢复得不错，四处看看，发觉黑瓜皮还在坐在闭目修炼。他全身丝丝地冒着白烟，额头上细小地汗珠不住地落下来。最难得的是，他还维持人形。

　　我不敢打扰到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尽可能地放轻自己的动作。他缓缓吐息，收回真气，一双混沌不清的眼眸盯着我，不露喜悲情绪。我见他已经运完功，将一块方巾放在他头上，道：“你先擦擦汗，修炼得如何？”

　　黑瓜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净的白巾上留下黑乎乎一片泥垢般的脏东西。我看着他还回来的黑巾哭笑不得，平日擦得锃光瓦亮的脑门居然这么脏？又想起来自从他化成人形之后貌似还没给他洗过一回澡，平时觉得是条虫子也没在意，可是他现在变成人形了，虽然看上去还是黝黑得像块石头似的，但也不能真让他身上长出青苔或是蘑菇来。

　　黑瓜皮说道：“这法非凡，修炼此法可助吾久持人形。”

　　“好好好，既然你都可以久持人形了，那就有必要像人一样好好洗一洗了。”我左右打量一番他一番，神色颇为严肃。

　　“沐浴？热汤？”黑瓜皮言语一顿，尖突的喉结上下猛地一动，“吾身乃天精地华孕育所生，与浩荡自然相应相合，无需此举。”

　　黑瓜皮的拒绝让我愣了一愣，“你说什么？”我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这家伙是什么意思？之前是谁说过“任凭汝愿”呢？

　　黑瓜皮想了想自己的言语，又换了一个我能听得懂的简洁明了的话：“我不洗。”

　　“你平时是条虫子也就罢了，现在变成人形了，你还要这么脏下去么？”我直接把黑巾扔到他脸上，态度十分坚决。

　　“吾不洗。”黑瓜皮揭下脸上脏兮兮的方巾，面色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淡然，“吾身乃天精地华孕育所生，与浩荡自然相应相合……”

　　“你别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好么？”我看着手帕上惨不目睹的一片，皱眉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身上的这些脏东西是天地精华？”这句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干呕一阵，连连摆手：“即便如此，这精华不要也罢。”

　　“吾不洗。”黑瓜皮依旧还是这一句话。

　　“你还说，我还想给你带一点解忧，现在看来算了吧。”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很是可惜地晃了晃。

　　葫芦中酒水激荡的声音让黑瓜皮眼眸微抬，他径直走向我，双眸的混沌流转得异常迅速：“若吾以热汤沐浴，可饮解忧？”

　　“对，没错。”我搓着酒葫芦，看见黑瓜皮依旧没有动弹，皱眉道：“怎么，你不想喝？”

　　“吾愿之。”黑瓜皮老老实实地说道，而他后面的话直接让我把酒葫芦跌倒了地上，“但吾不曾沐浴，不知何以成。”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一能听到地是楼下打落器皿的破碎声和风挽林低沉的叫骂。良久，黑瓜皮安安静静地拾起滚落到他脚边的酒葫芦，放在我手中。我心悦诚服地冲他拜了一拜，直起身时卷起了袖子，道：“得了，黑大哥！瓜大爷！就让小的伺候您老沐浴吧。”

　　这几日一直悉心苦练“长鞭天笞”四十八招，招式慢慢熟悉，施展起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除了日常练功之外，我一直在努力纠正黑瓜皮说话的方式，现如今终于略有成效。

　　我开始嫌云海楼的地方不够大，就和风挽林一同在灵汇院门前苦练。四月末的天气不算炎热，但是我也练得出了一身汗。在我回去想要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时，一路上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十分深刻的思考。一直在想着现在鳞片密布的皮肤究竟是如何出汗的，进而又想到若是化身为妖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出汗了，最后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幅水煎鱼的可怖景象，令自己都心惊的是肚子竟然叫了起来。

　　百转千回的思虑之中蓦然看到地上两道拉长的影子，一抬眼看到了司空冰和展星孤。

　　我怕她们闻到我身上的味道，站得稍微远了一些，恭敬地作揖行礼。

　　“修竹，你的身体可是大好了？我送你的沉水木纺车可用了？”展星孤温和地寒暄道。

　　“多谢师伯，身体是好了，可是那辆沉水木纺车我还没有用，没有合适的蚕。”不知为何，我对展星孤始终不自觉地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起来，这完全不像是我嘻嘻哈哈的性子。

　　“这有何难？你师父风挽林的蛊术天下一绝，蛊丝更是远胜于尘世间的蚕丝，回来你找他要一些，自己养着就好了，可不能辜负你的技艺。”

　　看着展星孤认真的模样，她还真把自己当成的纺丝高手了？我对这位展星孤师伯心里真是又爱又怕，她对自己确实好得不得了，但是她在某方面的天然也实在让自己有些受不了。不过自己还能怎么样呢？只能接受了。

　　我“嘿嘿”笑着，司空冰突然插过话来：“修竹，你要的药，我已经炼好。”说着，司空冰手指稍稍用力一送，一包药飞入我的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躬身行礼道：“多谢师伯赐药。”

　　“你不必谢我，只是这药的效力你是清楚。”司空冰面无表情地说道，“唯一要叮嘱你的，思虑周详，小心使用。”

　　我点点头，幻身散的效力虽然不如转生散，服药之后也有解法，但我私心里不希望黑瓜皮为了我而舍弃本身，让他服下幻身散，哪怕有一日后悔了，也能重回原来的自由自在。

　　展星孤神情不解，正想发问，却被司空冰拉走：“你还站在这？没闻到一股腥味么？”这话吓得我赶紧溜回云海楼。

　　回到自己房间，把黑瓜皮轰到楼下给我去烧水，而我美滋滋地躺在浴桶里舒服地泡澡。我轻轻地哼着歌儿，渐渐觉得一天的疲乏都消失了。自从我身上起了鳞片之后，喜好也慢慢变得与鱼相似，极喜水，泡在浴桶里更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舒适。正当着我哼着歌儿哼得正起劲儿，门外传来黑瓜皮低沉嘶哑的声音：“修竹，楼下的热水烧好了，你还需要么？需要的话，我再提上来几桶。”

　　“不用了，那剩下的你自己用了吧。”我起身出桶，换上干净的衣服，继而说道：“你干什么站在门外？进来呗。”

　　黑瓜皮应声进来，低眉顺眼，完全没有早上的跟我那副抵抗到底的样子。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套黑锦红纹的紧身长衫，说：“你也该换换衣服了，就穿这一身吧。你穿黑色好，显得脸不那么黑。”

　　黑瓜皮接过衣服，眼睛一直盯着我。我看了看自己，干净整洁，而衣服也是新换上的，没什么问题，但是黑瓜皮的眼神看得我直发毛，我忽然发出“啊”的一声，想起来幻身散的事情，急急火火从旧衣衫里掏出那包药，递了过去：“你看，这——咳，转生散我拿到了！”

　　黑瓜皮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拿那包药似乎只是顺手而已。我及时按住黑瓜皮的手，认真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黑瓜皮垂眸盯着我的手，点了下头：“想好了。”说着他想从我手里把药拿过去，我稍稍用力拉住，沉声道：“你别嫌我啰嗦，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你知道你一旦服下这药会有什么后果么？”

　　黑瓜皮又点了点头，抽出药包，打开就要吞服。我摁住他的手，急不择言地说：“你一旦服下这药，你就会舍弃你身为蛊虫的身体，但是你体内的灵力大损，无法完全转变成人，你只能成为一个空有人形的怪物，你懂么？”

　　黑瓜皮又点点头，不知为何，他此时的顺从让我莫名地焦躁生气。我瞪着他的淡然模样，就感觉他似乎并不清楚他究竟在做些什么，我现在非常想听到他的一声拒绝。我咬牙道：“即便你吞下了，可是你能忍受得了神农宫？你的同类正被我们这么一群人培育，豢养，炼制，每天生生死死的蛊虫不知道有多少！你也能忍受？”

　　其实，这些话一直是我心里最大的担忧，黑瓜皮虽然对我忠心无二，我也视他为至信至亲，但是让他生活在神农宫这个环境我心里是不忍的。若他还是没有自我意识的黑瓜皮，我可以将它好好地保护。可是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还让他时时刻刻见到这个场景，不是太残忍了么？倘若有一天，他不想在待在神农宫，我心里虽然不舍，但是我会还他自由，这也是我不愿他服下转生散的原因。

　　毕竟，有些东西是无法舍弃的。

　　黑瓜皮听到我的话，嘴角微微抽搐，像是要笑的样子。我还来不及注意他鬼笑般的狰狞模样，他就径自打开药包，一口吞下。

　　我盯着他惊愕无言，听到他平淡如水的声音潺潺流动：“我知道，我都知道。神农宫之中每日虫蛊生死确实不少，但是阿竹，你清楚蛊虫之间的弱肉强食，噬亲吞族的厉害远胜于虫蛊的炼制。而且，若不是炼蛊师培育得当，世间许多虫蛊怕早已灭绝。我虽身为蛊虫，但明白炼蛊师和虫蛊之间的平衡，我不会干预。自从阿竹你七岁时，我就陪在你左右。是你给予我第二次生命，让我感受到从所未有的温暖，那时候我便立下誓言，此后的生命都为了你而活。你是人，我是人；你是妖，我是妖；你是仙，我是仙；现在你变成半妖之身，那我就化为人形怪物，无论你将来的道路如何，我会和你一同前行。”

　　我目瞪口呆地瞪着他，嘴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啊”，猛然间醒悟过来：“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能——能说出这么一长串话！你今天说话的比之前的言好多了，而且说的字数也算得上最多的一次？”

　　黑瓜皮微微蹙眉，似乎很认真地在计算刚才说得话的字数。我连忙拦住他，急匆匆地跑出，只留下一句：“看你这么乖的份上，我给你打洗澡水，好好洗一洗。”

　　我跑到楼梯拐角处，疾奔的脚步停了下来。刚才黑瓜皮的话对我的冲击不小，我说不上来我心中那种复杂情感是内疚或是感动，但是我知道这种无我的羁绊是我如今在世上极为难得的温暖。

　　虽然身处黑暗，但是我从未停止追逐光明，可是当真的面对这份唾手可得的光，我竟然有些畏惧。

　　害怕这份光明会因为自己的欺瞒而消失，也担心这份光明会让心中的仇恨消失。

　　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同样的话，拼命让自己相信现在的欺骗是最好的选择。转过身看着那扇房门，我轻声道：“谢谢你，黑瓜皮，我还是无法自私地让你放弃自己本身。我希望，你能有后悔的机会。不容于世间的异类，有我一个足以，何必再牵扯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