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昂身子顿了顿,向我平缓走来。他双手端着一个小小的铜鼎,鼎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色雾气。随着他的步步靠近,铜鼎散发着一种近似淡淡血腥与青草幽幽的气味。我从纺车上取下两卷捆好的幻缚丝,轻凝真气,散开两卷上好的蛊丝,一手布经线一手覆纬丝,双手一叠。浮在空中的经纬分布的蛊丝自行织成一块微微透光的布。
我用真气将刚刚织好的布浮在空中,对厉剑昂说道:“你用沉心剑把它劈成长条的形状吧,不要太宽也不要太窄。”我想了想,伸出并拢的三指给他瞧,“就像这样的宽度就可以了。”
“修竹,你——”北啸月话音未落,高高举起的沉心剑已然落下,四散飘落的布条缓缓地落入我的手里。嗯,不宽不窄,刚刚好,厉剑昂这个家伙,有时候还真的和自己有些默契。
“你稍稍等一下。”我拿着那些布条走近铜鼎,看着里面满满的黑红色液体。我慢慢地搅动着黏稠的液体,皱眉道:“嗯,还是不太够。”
我挽起袖子,伸手触摸小臂上越来越坚硬的鳞片,指尖凝气化刃,真气化成的利刃抵住小臂。我眯起眼睛,手上稍稍用力,但是气刃没有刺破膀手臂上的鳞片。我又小心翼翼地试了几次,气刃只能在鳞片上发出难听的“咔咔”的声音,我一咬牙,指尖凝气加倍,闭着眼睛猛地戳了进去。听到一阵破裂的声音,手臂上的剧痛让我拼命咬牙不发出声响。极快地拔出气刃,鲜血流入铜鼎之中。
那铜鼎中是我修炼出“百草凝丹”后的鲜血,我又额外加入了许多珍奇药材混合而成的血浆,因此液体的颜色不是鲜艳的殷红,反而是污浊的黑红。几条蛊丝织成的布条浸没在铜鼎之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厉剑昂摸着那只小鼎,移开了眼睛:“血元……修竹,你这会损耗你自身。”
“血元?”北啸月应声而起,急声道:“修竹!血元为修真之人的血之精华,血液可补,血元难复!损耗血元,无异于消耗自身的肉身与元神,修竹,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斜睨着厉剑昂,笑道:“厉剑昂,多谢关心。”转面对北啸月平淡道:“无妨,只是一点而已。”
北啸月猛然睁开他的双眸,双眸与厉剑昂颇为相似,皆是混沌的白色,只是北啸月眼眸中凝结了一层茫茫的寒冰白霜,而厉剑昂眼眸中更像是流转的山岚雾气。
“哎?掌教大人,你可别这样瞪着我!别发火,别生气,若是你实在不好意思,就给我准备好霜华春罢了。”
我仔细端详着小鼎内的黑红粘稠液体,还是不甚满意,挽起衣袖,刚刚被气刃刺穿的鳞片上有一块黑色的血痂。我撩起那片破损的鳞片,扭过头去,竭力地向外一抽,皮肉分离的痛楚传遍全身。黑色的血和破损闪光的鳞片一起滑落在鼎内。背对着北啸月的脸因痛而扭曲,身体却竭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流下的血液慢慢注满小鼎,厉剑昂不等我发出痛楚的声响,一把攥住我的手,一手悬放在我伤口之上,浑厚浩大的真气覆盖住伤口,一瞬之间伤口的疼痛锐减。
挤在一起的面容慢慢舒展开,我朝着厉剑昂致谢笑道:“多谢,现在我自己可以疗伤,没必要再耗费你的真气。”我缩了缩手,却被厉剑昂握紧。厉剑昂混沌的眼眸落在伤口上,他专注地给我运气疗伤。明明我动用天医技便可以愈合伤口的,明明百草凝丹之力就可以快速愈合伤口,他偏偏要用这种耗时间又费真气的古老疗法,有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厉剑昂的想法。
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在周围闪闪光亮的鱼鳞之中显得黑红一片。厉剑昂放下我的手,背过身默默走到一旁坐下,身影十分落寞。
这家伙,是在闹别扭么?我实在是不了解厉剑昂,不过说起来,自己又真正了解过谁呢?这次认识北啸月,也只能说得上五分真心,五分假意。不过这样也好,能让自己处在一个最为理智的境地,不会被外界所遮掩,不会被世人所欺骗,只是这样的生活将自己的心分成两半,宛如半边站在无人之巅冷漠地俯瞰众生,半边身处火湖之中炽热地感受一切。
我用真气缓缓地搅动着鼎中的血液,混合了鳞片的血液颜色变得非常漂亮,黑红色渐渐退去,进而化成如同海水一般的湛蓝。我见血浆已是差不多的状况,捧着小鼎走了过去,用胳膊肘推了推厉剑昂的后背:“喂,帮个忙。”
厉剑昂转过身来盯着我,眉头微动:“你说。”
“帮我点个火,小心一些。”
厉剑昂没有灵力,但是凭他的修为,随便点个火也不算什么难事。厉剑昂拔出背后的沉心剑,我一愣:“等——”
沉心剑的剑锋抵在小鼎的双耳上,剑锋与青铜剧烈的摩擦声极为刺耳,但是也迸发了许多的火花,顺带着连同鼎的双耳也一并削去了。鼎中的血液遇到了火花,如油遇星火,“砰”地一声,鼎中的血液已经剧烈燃烧。
我被刚才电光火石发生的事情所震惊,看着削去双耳的小鼎和鼎内燃烧起来的火焰直发愣。手中的鼎渐渐变得温暖才让我回过神来,慢慢地放下小鼎。
“烫?”
我慢慢地看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蓦然看到地上被厉剑昂削掉的双耳,心中惊诧已经超过了生气。这家伙,真是乱来,去拿一个火信子会死么?罢了,罢了,至少点起火来,莫生气,莫生气。
厉剑昂盯着鼎中攒动的蓝色火焰,我也默默地看鼎中的火焰。
“火浣宝锦?”北啸月静静走过来,冰封的眼眸好似望着远远一点,问道。
“哎?你知道啊?”我笑道,“果然长幽教掌教见识非凡,佩服佩服。”
看到鼎中的渐渐熄灭的火光,我挑起鼎中的锦缎,颜色湛蓝如海,比北啸月之前长绸颜色要深一些。细长的锦缎在日光下闪烁这星星点点的明光,彷如一条流淌的深蓝星河。样式的精巧华丽尚且不提,最难得的是锦缎握在手里面有一种流动的暖意。
“火浣宝锦需凝冰火之力,燃百药之液方可炼成。修竹,你居然用自己的血元来充当炼制火浣宝锦的燃油么?”北啸月的声音不像是以前那般的平和恬静,声音反而有点嘶哑。
“仅仅就是这么细细长长的一条,用不来多少血,更耗损不了我多少血元。何况我现在已经练成‘百草凝丹’,也要发挥一下身具百草之力的神效吧?”手上用火浣宝锦蒙住自己的一只眼,单眼看着他们二人的脸,满不在乎地说道。
被火浣宝锦蒙上的皮肤感受到日光照耀般的暖意,我遮住自己的一只眼,冲厉剑昂做了一个鬼脸,道:“怎么样?这火浣宝锦如何么?”
厉剑昂端详着看了许久,很是认真地思考了半天也没得到一个结论。看来对蛊族来说,人的相貌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明确的美丑之分,不过我看着厉剑昂呆呆的模样又想到厉剑昂脑子里估计连蛊族之中最基本概念都没有。
我松开火浣宝锦,递予北啸月,他的手一触碰到火浣宝锦,身子一顿,不可置信地说:“细锦摸上去很是温暖,这就是火浣宝锦的神奇之效?”他手上慢慢婆娑着宝锦,口中满是惊讶,“这宝锦摸上去温暖而不灼热,有如日光沐浴一般。”
“自然了。”我朗笑着替他缠上锦缎,“这火浣宝锦虽然无法化解你眼瞳中的寒气,但至少可以控制住寒气不会随意扩散。”我小心地帮他围好火浣宝锦,上下打量一番,反手轻击他的胸膛:“嗯,还不错,只不过这细锦颜色要比你身上穿的颜色要深一些,有些不太搭,以后你换上深色的衣服会好一些。”
北啸月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眼眸,低声说:“真是不可思议,寒气居然自行退。火浣宝锦,名不虚传。”
我冷哼一声:“我可是给你一个了不得的好东西,你也别忘了准备好我的霜华春!不行不行,只要霜华春也太亏了,云隐的醉仙酿我也没尝过,你也要给我准备好。”
“这是自然。”火浣宝锦的暖意流淌在他脸上每一处。
门外传来一个北啸月侍童的声音:“掌教,教众都准备好了,您还是要再等一等么?”
“不了,我这就出发。”北啸月说道。
“啊——”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躺在床上,向他摆摆手算是告别:“我今日亏损了血元,身体有些疲累,就在这里送送你了,掌教大人千万保重自身,哦,不要忘记你我之约。”
“好,北冰见。”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徐徐合上,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蓦然陷入一片安静,安静得彷如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厉剑昂两个人。
床榻明显地向下沉了一沉,听到双手搓动的声音,继而一个低沉又笨拙的声音:“我在。”
我手中举起另一条火浣宝锦,看着上面烈火般的痕迹,回头笑道:“如何?今日这一场戏表现得如何?”
厉剑昂眼眸看着我手中扬起的深蓝色宝锦缓缓落下,道:“很真。”
“不是很真,而是有真的部分。”我坐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晦暗,“戏是假的,戏子之所以无法真正演绎得活灵活现,是因为毕竟那是别人的事情,即便投入再多的心血,再多的感情,那也是戏罢了。只有自己写下故事,自己把握好每一步,自己忖度每一份感情,那是戏,却又非戏。真真假假的话语,虚虚幻幻的感情,才能让整个故事显得更加真实。”
“那……他信了?”厉剑昂问道。
我摇了摇头,道:“呵,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和他都是粉墨登场的戏子,谁也看不透那层油彩下的神情。他若不是真得相信,那就是和我一样共同为了某个目的演绎了一场戏。虽然不愿承认,但是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也在做戏?”厉剑昂抓紧了沉心剑,手上的根根经脉突兀起来。
“唉,他毕竟能为了自身周全甘愿让寒气侵体,更愿意放弃一生幸福接受北冰皇帝这样的婚姻安排。他的心肠确实柔和,但在这柔和的心性之中又有毅然决然的刚强。看似霁月清风般的人物,实际心性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这样的人,若不是我有自己有意的保持距离,说不定真的得能成为肝胆相照的兄弟,谈笑畅饮的知己。”我垂下地低下头,看着腰间墨云令一片如水墨渲染的黑,手指慢慢地沿着玉牌勾勒出云涌风起的纹路,渐渐手指越来越用力,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不过,那也只是我的奢望,或许我和他都无法彻底放开自己,再想想数月之间的欢饮达旦,不过是徒增伤怀罢了。”
“……可以和我一起喝酒。”
“是。”我点头笑道,心里颇为安慰,见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中的酒缸上,脸色一沉,道:“别想!云海楼里的酒都快被你喝光了,不能再喝了。我还想留点……喂,你干什么?不行,不行!放手!放手!丫的,老子不发威,你还真把我当成小猫啊!咳咳咳……血元亏损,真气提不上来,哎哎哎!你别走!厉剑昂!你丫的——给我——回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厉剑昂举起酒缸快步离开房间,只能独卧在床榻上唉声叹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