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收徒？”厉剑昂突然出声将我拉了回来。

　　我笑了笑，明知故问地说：“你可曾见过那个名叫宋涵的小孩子？”

　　“见过。”

　　“你不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么？”我的指甲狠狠地划过墨云令，难听的划痕声充斥双耳。

　　“他，有几分像阿璇。”厉剑昂答道。

　　“是啊，医术天分很好，为人热情又阳光，活脱脱就像天上的太阳。每当看到他，我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阿璇来。”我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脸上绽放一个完美近似于虚假的微笑，“还有星河谷的那一场火。”

　　厉剑昂无言地看着我，我盯着手中的墨云令静静沉思：“至于，神农宫掌门之位，我还要试一试。”

　　厉剑昂静静地答了一声“好”，我随手套上外衣就向外走：“走，我们去看看那位师兄。”

　　我和厉剑昂在神农宫里转了一圈儿都没见过莫孤忧，难道那家伙在闭关修炼什么秘术么？我正挠头苦思，迎面碰到了抱着一摞书的宋涵。

　　宋涵看上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抱着的那一摞书看着也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我急忙帮他接过那一大摞书，一个转身就将那一大摞书推到厉剑昂怀里。

　　宋涵擦了擦脸上的汗，恭恭敬敬地给我行礼：“多谢师兄帮忙。”

　　“嗨，都是师兄弟还客气什么？”我笑了笑，看了一眼厉剑昂怀中的书，“你搬这么多书是要看么？你才五岁啊，书上的字都能认识么？”

　　宋涵答道：“是师父嘱咐我将书拿回云海楼，我还要赶快回去。”

　　我看着宋涵汗涔涔的脸，心下想着反正现在找不到莫孤忧，不如帮宋涵一下。我笑道：“这样，反正我们也要回云海楼，不如我们就帮你把书搬回去吧。”

　　宋涵拜拜小手，说：“不行，不行，怎么能劳烦师兄帮我呢？而且——”说着，宋涵挺了挺胸膛，神色颇为自豪地说道：“而且我已经是青云令的持有者了，怎么可以连这么一点书都拿不了呢？”

　　“真的？”果然，宋涵的腰间已然悬挂了一枚雕刻着精致云纹的青玉令牌，“那，这就算是师兄为了获得青云令的师弟帮点小忙吧。”

　　宋涵还是迟疑，直到我说出再不走恐怕会耽误司空冰的事情时，他才应允。我随手从厉剑昂怀里拿出一本书，顺手一翻，讲得都是一些关于勘心术之类的书。

　　我顺口一问：“师伯最近越发博学了，竟然开始研究勘心术了？”

　　宋涵认真地答道：“师父曾说过，勘心术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可能凭借法力就能窥探到人心。书上所叙述的勘心术，只不过是借着幻术的力量来重现起旧时的回忆而已。”

　　“那，师伯还要你搬这些书？”我仔细地看着厉剑昂怀中的那一摞书的书名，差不多都是关于幻术勘心之类的书籍。

　　“师父说过，虽然不能随意窥探他人内心，但是可以借着外力把自己的心给锁起来。这样一来，即便是再逼真的幻术，再巧妙的话语都无法对其产生影响。”宋涵一幅小大人的模样，过度的认真让我觉得很可爱。

　　宋涵一路上小嘴说个不停，有时候逗得我哈哈大笑，有时候又让我陷入沉思。快到云海楼时，我说出了想起一路的问题：“师伯为什么开始对这些感兴趣了？”

　　“为了救人。”宋涵明亮的眸子盯着我，拉着我的手说道，“师兄，你帮帮师父好不好？我听到别人说师兄好厉害，练出‘百草凝丹’，有治百病，解百毒的力量。我想师兄若是出手，师父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好家伙，现在又给我扣上一顶帽子。什么治百病，解百毒，那是只有我可以。我可不知道怎么用“百草凝丹”去救别人，我不忍伤害宋涵的期望，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可是师伯看的都是勘心术的书啊，我可不知道如何救心里出现问题的人。”

　　宋涵失望地低下头，我急急忙忙地说：“那个，不如你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要能想出办法呢？”

　　宋涵无比崇拜又期待万分地看着我，我被那纯真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这么欺骗一个小孩子，心里确实不是很好受。宋涵刚刚要说话，我和厉剑昂停住了自己的步子，环视四周，笑道：“是哪位师兄弟？一路上来我居然没有发现？”

　　殿角的阴影中闪现出一身白衣素素的纤弱身影，花满城缓缓走来，面容憔悴，我心里被人狠狠地一抽，忙掩住脸上的神色，恭敬宛如一般师弟行礼道：“师姐。”

　　宋涵也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师姐。”

　　花满城长长的睫毛上挂在泪光点点，淡淡弯眉紧紧地蹙在一起。我离得花满城距离不过数尺，却闻到她身上一阵幽微入脾的暗香，心神不由得一荡。

　　花满城仰面看着我的脸，道：“阿竹，你可知‘锁心术’？”

　　“锁心术？”别说知道，我听都没听过。我轻轻摇头，道：“师姐，修竹不曾听闻此术。”

　　宋涵在一旁插嘴道：“听师父说，锁心术是一门能将自己内心完全锁住的奇术。一旦修习了锁心术，自身五感不再受到外界迷惑，任何感情都不会对自身产生影响，修习之后无惧任何幻术，更有修为大进的神效，但是锁心术有一个缺陷，就是‘有锁必有钥’。修习锁心术的人必须将能打开自己心锁的心钥交予一个极其信任的人。若是长时间没有找到心钥的交托者，心锁就会变成死锁，会将人的内心完全锁死，那个人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世界。”

　　“这么奇怪的术，居然还有人练？”我表示不理解，看着花满城阴郁沉重的面容却又不得不认真起来。锁心术听上去厉害非凡，但实际上却是矛盾，既要锁住内心就是不被外界所骗，但又要将自己的心钥交给一个自己最为相信的人，真不懂为什么有人要修炼这么邪门的术。

　　“师父一连几日都没有睡，每天都在忙着如何解开锁心术的事情。”宋涵很是担忧地看着花满城。

　　“难道，是大师兄修炼锁心术？”我看着花满城，她眼眸中剔透莹然，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重重地点点头。

　　“哦——”我明了地拉长了声音，难怪风挽林一直嘱托我不要去找莫孤忧，也难怪司空冰劳心劳力地找解法，原来初次见面时他全身那种被抑制住一般的灰暗氛围就是因为修习了锁心术，这么说来，一切都讲得通了。

　　花满城攥住我的的衣袖，苦声哀求道：“阿竹，我知道你精通医蛊，更肩负着奇门之术，你，你能不能救救我哥哥？阿满，阿满不能再失去哥哥。”

　　我看着花满城梨花带雨的姣好姿容，叹息道：“师姐，不是我不想帮。可是这锁心术我从未听过，即便我拼尽一生所学也不一定能够解开。”

　　“阿竹，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哥哥。无论需要什么，要我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只要让哥哥醒过来，醒过来就好。”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握住花满城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稍稍用力给予她安慰，朗声道：“师姐，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将大师兄带回来。”

　　“师兄果然厉害，真不愧是神农三技的传承之人。”宋涵满脸兴奋地看着我。我拉着他的手，笑着对破涕为笑的花满城说道，“师弟，师姐，你们带我去见师伯，或许我能帮到师兄。”

　　“真的？”宋涵小脸放光，拉着我和花满城的手疾奔起来，也不管身后抱着书的厉剑昂是不是能跟得上。厉剑昂脚步不急不缓，虽然没有跟上，也没有落下。

　　到了司空冰的云海楼中，厉剑昂先帮宋涵把书放下，我叫他先跟司空冰先说一声，宋涵蹦蹦跳跳地向司空冰房间里走去。花满城焦急地看着那扇紧紧闭住的门，双手不住地交错摩搓着。

　　厉剑昂侧身站在我身后，低声如耳语一般：“为何这么做？你真想帮莫孤忧？倘若没有了莫孤忧，你登上掌门的希望不是大了很多？”

　　我脸上笑意如旧，冲着花满城一笑以安慰她焦急之心，低声道：“我当然是真的想帮，我之所以想当上掌门，只是为了获得神农宫的力量来对抗南疆皇室。若真的能掌控了神农宫的力量，我又何必拘泥于掌门之位？莫孤忧是莫问的养子兼爱徒，他的修为资历都能算得上是神农宫中的翘首，他自然是最大可能性的掌门继任者。若是像你所说，即便是莫孤忧不在了，那么神农宫中资历比我优厚的一抓一大把，要想让我胜出，实在是很难。何况，”我顿了顿，看着花满城一身白衣如雪，嘴角微微扬起衔起一丝源于本心的笑意，“算是为了她略尽绵薄之力吧。”

　　厉剑昂说：“那么，你是想？”

　　我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帮助莫孤忧解决了锁心术的问题，让他放心把心钥交给我，这样一来，我就等于间接地掌控了神农宫的力量。”

　　厉剑昂眉头微蹙，我面对他白茫茫如烟云缭绕般的眸子笑道：“自然，我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厉剑昂瞥了一眼花满城的身影，道：“你不要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你随心而行我没有意见，但是若是这种行为会危及你自身，我无法坐视不理。”

　　我偏过头冷然道：“自然，我能分清楚自己的界限在哪里。”

　　厉剑昂没说话，宋涵这时候兴奋地跑了过来：“师兄，师父说你可以上去了。”

　　“多谢。”我冲着宋涵温和地笑道，走过厉剑昂耳边时，留下冷冷的一句，“若我真的要医治时，即便有危险你绝不能干预，知道么？”

　　厉剑昂身子一僵，但依旧随着我稳步上楼。

　　宋涵有礼地敲敲门，打开司空冰的房门，便离开了。我和厉剑昂径直走向司空冰，朝着她行了一礼。

　　司空冰转身看着我，眉眼之间极为半信半疑：“你说，你有办法能解开锁心术？”

　　“是的，但那也是我的一个想法。”我答道。

　　“你说来看看？”司空冰示意让我坐下。

　　“其实很简单，就是让我的元神进入莫师兄的幻梦之中，在幻梦中取得他的心钥，那么他的锁心术自然便可解开。”

　　司空冰眼眸微张，她沉思良久，道：“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你要知道，倘若你无法取得心钥，你就会和莫孤忧一起被锁在他的幻梦之中。”

　　“啊。”我轻描淡写地说道，“无妨，我体内有‘百草凝丹’，死不了的。即便我一时拿不到心钥，那我就多在幻梦中待一会儿罢了。若论起谁的肉身最经得起消耗，整个神农宫中就只有我了。”

　　“你是认真的？我虽然知道你和莫孤忧有交情，但是我没想到你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司空冰脸上都是询问的神情。

　　我移开了眼眸，笑着回答：”我和莫师兄确实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我话说一半，嬉笑道。“我只是还报神农宫对我的大恩而已。师伯，你我都清楚，在整个神农宫中，莫孤忧师兄是最有可能担任下任宫主之人，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神农宫的未来走向覆灭。”

　　司空冰依旧有所疑虑，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而且我答应了花满城师姐。”

　　司空冰听到“花满城”三个字眉宇之间的疑虑烟消云散，她脸上微微含着一丝了然于心的浅笑，道：“原是这样，这事情我还要和其他人商量一下，你先下去吧。”

　　晚上我才接到风挽林的召令，自己一个人去莫问的房间去。

　　莫问的房间已经站了许多人。莫问，展星孤，司空冰和风挽林正在急切地商讨着事情，明如镜和宋涵两个人坐在床沿上紧紧地看着床上的那个人。花满城正用着白娟轻轻擦拭着莫孤忧的脸庞，我静静地走近，看清了莫孤忧情况，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他长长的刘海已经梳了起来，露出了原本的面容。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长长的睫毛，他的面容不像是我们平时遇到的人，与花满城相似，有几分像是胡人。我也坐到床沿上，仔仔细细地看着莫孤忧的脸。我不知道为何他会遮住自己脸，但是我看到的那张脸是不逊于任何人。我见过最英俊的男子莫过于北啸月，清冷而又不失温和淡雅，绝尘而又不孤高桀骜。用天上的明月来形容他，最是恰当不过了。而眼前的莫孤忧，让人觉得更加真实，更加自然。他陷入酣眠之中，但是他的睫毛不时会动弹一下，不知道他在他的梦境中遇到什么。

　　莫问走到我身边，沉静地说：“我听师妹说了，你想进入孤忧的幻梦之中，取得他的心钥？”

　　我起身向莫问行礼，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的转移与闪避：“是，我想帮师兄。但是我还有一事不明，师兄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莫问一手梳捋长须，一手负于背后，看着沉沉昏睡着的莫孤忧，眉宇之间流露悲痛与忧虑：“如你所见，孤忧与满城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身上流淌着胡人的血液。”

　　“是，能看到，但是这又如何呢？”我心中有了些许的猜测。

　　“我收养他们时，他不过是年仅五岁的孤儿，而满城也仅仅是襁褓中的弃儿。我见他们二人虽然身世坎坷，但眼眸清凉，骨骼精奇，所以我就把他带回神农宫中亲自抚养。他们渐渐长大，我虽然并没有让他们兄妹二人正式拜入神农宫，但是他们的修炼也同一般弟子无异。时间一长，我便觉得他们拜入神农宫是理所应当的事，想起来，我并没有问过他们自己的想法，我仅仅是那么一提，他们便答允了。莫孤忧一直让花满城在云海楼中修炼，更肩担着无尘与无垠两令的工作与职责。而莫孤忧年岁渐长，修为也越来越精深，但是我发觉他脸上原本爽朗的笑容越来越少。我一开始只以为他醉心于修真之道，没想到他居然自己暗自修习了锁心术。”

　　“嗯？”我皱起眉头。难道是我听漏了么，没听到莫孤忧为什么修习锁心术。

　　“得知他修炼锁心术之后，我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大发雷霆，但是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莫孤忧已经对我锁上了他的心，我只能感到他不快乐，但是始终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他修炼锁心术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见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强行进入他的房间，却看到孤忧已经陷入昏眠。”

　　我回忆着今天宋涵讲得关于锁心术的事，说：“至于师兄为何修炼锁心术，我想大约跟师兄的身世有关。”

　　“身世？”

　　“师伯你一直看着师兄长大，可能没有发现。我就说一下我第一次见到师兄时的感受，如鬼魅一般，看不清面容，分辨不出行踪。我想，师兄遮住了他的脸，是不想让人看清他真正的面容。由此可知，师兄对他的胡人血统是抵触的，抗拒的。”我说着，看着花满城的略略惊讶的脸庞，轻叹一声，道：“师姐，你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是因为师兄独自替你承受了那份艰辛。他让你不轻易出云海楼不是为了禁锢你的自由，而是为了你不要像他一样身受同样的痛楚。”我说着，手里不由得紧紧摁住了自己的胳膊，心中不免感到凄凉与迷茫。莫孤忧不过是身上流着胡人的血，他居然都被这残酷的俗世逼得不得不修习锁心术。而我呢，我现在连一个人都算不上，若我身上的秘密被揭穿，那我又该如何？我也会被逼着修习那种封闭五感，求得内心一角平静的锁心术么？

　　我正想着，莫问出声说：“修竹，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真的决定要进入孤忧的幻梦之中？”

　　“修竹，你好好想想！即便你现在练成‘百草凝丹’，肉体能抗住元神长时间离体，但是——但是你还是要好好想一想。”风挽林急急忙忙地劝着我，不过他应该也知道，他无法劝服我。

　　我嬉皮笑脸地说：“师父，诸位师伯，放心，没什么事。”

　　花满城起身道：“阿竹，保重自身。”

　　我锤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道：“放心。”

　　“修竹，小心点，不行的话……”风挽林急匆匆地说道。

　　“师父，你放心好了。”

　　风挽林不甘地看着我，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我坐到他们四人围成的法阵之中，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莫孤忧，本来谋算无情的刚硬心肠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的柔软与温热。

　　“离魂离魄，气留神去，送汝入梦，勘破心魔！”莫问猛然在我身上施展一道术法，我蓦然感觉置身于无影的白光之中，眼前仅仅剩下一片茫茫灿光。

　　“离魂离魄，虚空筑梦，遣汝寻物，开解心锁。”风挽林、展星孤和司空冰也猛然一起在我的身上施加另外三道法力与莫问的法力融合。我身子渐渐变得轻飘飘的，眼前的光芒也越来越灿烂夺目。蓦然在无穷无尽的光海之中浮现了一道黑色的缝隙，旋即那道缝隙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来不及我细想忖度，身子已经被吸入了其中。

　　黑暗过后，又是一片令人瞠目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