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到睁开眼眸,耳边已经听到一对少男少女的争吵之声。
“哥哥,我不愿这样。”
花满城的声音,旋即我睁开了眼睛,发现周围的场景变成了神农宫中湖边树林的紫藤萝架。我急忙跃身而出,攀爬到离他们最近的高树之上,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窥得他们二人的言行。
流火如金的云霞在空中幻化出一幅铺满西方天边的炽热之画,盈盈波光的湖水似乎都融入了那种火红的热度与光亮。在橙红灿然的余晖之下,长长的藤萝架上浅浅紫色也被渲染成了如云霞般的燃烧明艳之色。橙红的繁茂花海将长架遮得严严实实的,我能看见都仅仅是长架下他们衣衫的一角而已。
我垂眸看着长架下那个背对着我的翩翩白衣,听她说道:“……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为何非要我久待在云海楼中?”
深蓝色云纹密绣的长衣走了出来,听莫孤忧说道:“有些事,不愿说,不愿讲,也是为了你好。阿满,在这个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又怎么会害你?”
我看到花满城芊芊素手轻梳捋着自己的发丝,她稍稍停顿,道:“哥哥,有时候我真得看不懂你,看不透你,虽然知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也会安心听你的安排。可是近些年来,我发觉你越来越让人害怕,有时候我连你的眼睛都不敢看。我一直不愿违背你的意思,以前是为了让你安心,而现在……更多的是畏惧。哥哥,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看不到紫藤萝花瀑下他们两个人的脸,但是我从那微微颤抖的长衣上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无奈与困惑。
我后靠着树干仰头看着日光在翠绿的枝叶之间金光点点,心中多少能理解莫孤忧的为难之处。莫问将莫孤忧和花满城带回了神农宫,对于当时襁褓之中的花满城来说,神农宫无疑是她赖以相信的一个家。莫孤忧为了维持花满城对这个家美好而易碎的幻想,甘愿替她挡下了宫中所有的事务,也承受了宫中那些最无情的攻击。而他面对自己的妹妹的畏惧,我想他心中的畏惧远胜于花满城。是,他还是怕的,即便他强硬地锁上了自己的心,但是他无法逃避应该面对的问题。
他最害怕的,就是怕他的妹妹会远离他,怕他的师父会离他而去。
所以,故意封死自己的心,这样花满城就会一直在云海楼中陪着自己,莫问也不会离开神农宫。
是这样的吧?
我垂下眸子,凝视紫藤花架下的两个人。
“阿满,你不会是为了武修竹?”
我蓦然直起身子来,动作之大险些让我从树枝上掉了下去。我坐起身来低下身,仔细地聆听着花满城和莫孤忧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
花满城转过身来,手中握着碧玉笛的动作微微用力。长架上垂落的花瀑遮住了半面脸容,夕阳灿然的光辉落在她的脸上也显得格外柔和与明亮,就仿佛连日光也不忍过于强烈与夺目。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化成一道最温暖的笑意:“阿竹,待我很好。”
我的心如擂鼓一般地咚咚咚地狂敲,又听到莫孤忧冷冷地回答。
“怎么,一直听你吹笛就算是对你好?武修竹一直躲在湖边树林里听你吹笛,行动鬼祟,举止无状,分明就是心怀不轨。”
原来花满城一直都知道我在,我心里一阵狂跳,那么说她昔日的笛声都是为了所吹奏的。心中仿佛忽然被一阵熙和的春风吹拂而过,留下得便是百花盛开的繁绚与芳香。我看着那一身挺拔的蓝衣,心里又有些不大痛快。
“阿竹,他虽然嘻嘻哈哈没有一个正经样子,但是我知道的,他对人对物极具善心,他从来不轻易伤生灵性命,就算炼蛊也仅是汲取所需要的东西。”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轻易夺取生灵的性命,是因为我知道生命的可贵,但若是身为医者的慈软会妨碍到我的目的,我将毫不犹豫地化身为来自幽冥之地的修罗。不过我也知道,我即便不认同像我爹或是阿璇的医者之心,但是我身上毕竟也留着天医的血。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手上沾染鲜血。
“善心?那是懦弱无能、优柔寡断的表现。他的悲天悯人,只不过他是对那些可怜之人施舍的残羹冷炙。阿满,你年纪尚小,断不能轻易就相信别人,尤其是墨云令主。”
如玉一般的手悬在半空之中:“……哥哥,我知道。可即便是师叔私自赠予墨云令,若师父不允许的话,又怎会允许阿竹入住云海楼。”
“阿满,离墨云令远一些,这不是你应该接触的东西。”
我看到花满城的手攥住玉笛的动作越来越紧,“咔擦”一声清脆的玉碎之声,如玉一般的白皙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我一下猛地起身,又苦笑着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大师兄说得没错,我干坐在这里又着什么急呢?”
“哥哥,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所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两截破裂的玉笛摔落在地上,发出了极为难听的声音。我看着那身纤弱的白衣渐渐消失在长架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停留在原地的莫孤忧。
他默默地蹲下身子,拾起那破损的两截玉笛。
风徐徐地吹过长架,满架上的花海也荡漾起金红色的微浪。盛开至极致的紫藤萝花已经开始片片花瓣飘落,莫孤忧久久地蹲在地上。他的衣衫上沾上了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瓣,一片片地飘扬,一片片地落地,架上紫藤萝花好似要安慰那个长衣男子,轻柔如雨的花瓣覆满他一身。
我双脚勾住树干倒挂身子,从茂密的树枝中露出自己的脸,出声道:“师兄,好久不见。”
莫孤忧慢慢直起身子,身上的落花纷纷落在地上:“……你何时藏在那里的?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我承认道,看着莫孤忧的脸依旧是浓厚逼人的戾气,“还是那件事,我要你的心。”
风渐渐急了起来,紫藤萝花海和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夕日橙红色的光映照在莫孤忧的脸上没有一丝的阴影,那双褐色琉璃般的眸子如湖面一般的水光潋滟。他见我端详着他的脸,自己退了几步,用长架上的无数的紫藤萝花串遮住了自己的脸。
不知为何,我蓦然感觉到虽然我和莫孤忧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却似乎被那道余晖静静地分隔成了两个世界。我倒悬在树上,感受着树的翠绿盎然,茂密的枝叶虽然遮住了自己的身形,我却愿意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容;而莫孤忧静立在长架之下,虽然能看到他高挺的身形,面容却隐匿在那一串串花瀑之下。
我和莫孤忧,也许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行。”莫孤忧说道,“以前不能,现在更不可。”
我一愣,后仰翻身一跃至地,打落我身上的那些树叶,道:“为什么?你要知道你若不交出你的心钥,你的心会封死的。”
“……原来如此,你缠着我这么久,就是为了锁心术的心钥。”莫孤忧微微颔首,静默片刻,冷然道,“你既然苦求这么久,给你也就罢了。可是你当真知道持有我锁心之人心钥的后果么?”莫孤忧紧紧按住自己的胸膛,轻拉自己的手,拉出了一团金光灿灿。
“后果?什么后果?”我望着他手中金龙盘旋的钥匙,过于灿然夺目的金光让伸出的手稍稍犹豫。
“同心生,同心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旋即又垂落了下来。莫孤忧将心钥匙重新放回自己的胸膛,说道:“既然你自己没有做好接受心钥的准备,以后你也不用缠着我了。”
莫孤忧说罢,转身而去,冷冷地留下一句话。
“既然刚才我和阿满的话你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么你就离阿满远一点。”
周围的景色随着纷纷落下的紫藤花瓣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垂下的手,亦叹亦笑道:“师兄,我并不是怕你会成为我的负担,而恰恰相反,我是怕我自己会成为你的累赘。毕竟,我要做的事情太难了……不过,现在也是别无他法了。”
我环视着周围宛如水面映照出的模糊景色,双手叠放自己的头后静静地等待着莫孤忧的下一场幻梦。
景象渐渐凝固清晰,我四处寻看,看清自己身在莫孤忧的房间中。透过被风轻轻扬起的薄纱能看到外面的漆黑色夜色,房间中只有斜射入满地的银辉月光。我沿着那个被拉长的影子静静地穿过那层薄纱,双手趴在那栏杆上侧视着一旁斜坐的莫孤忧。
莫孤忧手中拿着一壶酒喝一口,道:“你来了?”
我双手一拖,背对着窗外坐在栏杆上,笑道:“是啊,你不把东西给我,我怎么会离开呢?”
莫孤忧摩挲着手中酒壶圆滚滚的酒肚儿,又轻嘬了一口道:“我曾给过你机会,但是你既然没有把握住,那就算了。”
“喂喂喂,师兄,这样同生共死的事总要我好好想一想,是吧?要是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我倒是可以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了,可是跟师兄你这样的大老爷们,我真心提不起什么兴致。喂,师兄你别再喝酒了。不过我仔细想想,若是真得和师兄性命相牵的话,那倒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师兄修为这么高,若是有师兄罩着我,那岂不是我在神农宫中横着走都行了?”
“准备好老醋和姜末,把你向地皇鼎中一放,再对着秋月朗朗喝上几杯滚热的酒,那就更好不过了。”莫孤忧淡淡地说道。
“你说谁是螃蟹?”我瞪着莫孤忧,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道,“别喝了,就知道自己喝喝喝,也不管心钥的事情。我可不想一直困在这里。”
酒壶中弥漫出一阵柔和醇厚的酒香,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让人闻之欲醉,欲罢不能。我把酒壶端在鼻子前细细地嗅着,忍不住喝了一大口,惊叹道:“好酒!好酒!不过,这不是南疆解忧?解忧酒入口绵长,后劲极大,而这一壶酒醇香无比,细细品起来还有一点点果实的甘甜,这是什么酒?”
莫孤忧伸手握住酒壶,想要拿回去却被我厚着脸皮死死地按住。几次下来,莫孤忧自己放了手,道:“南疆解忧,北冰霜华,云隐醉仙。你手中拿着的,便是云隐的醉仙酿。传言醉仙酿是用摘星楼中所特有的无相果酿造而成的,不过因十多年前云隐的战乱,摘星楼险些毁于一旦,而流传在世上的醉仙酿更是少之又少。”
我手中别着壶耳,晃了晃空空的酒壶,略有惋惜地说道:“这酒真是难得,不过少了点。话又说回来,我似乎从未见到师兄喝酒。”
莫孤忧道:“……南疆解忧的酒方是我拿回神农宫的。”
一小壶醉仙酿让我全身稍稍发热,我卷起胳膊上的衣袖,让裸露的鳞片与肌肤感受着深夜中特有的凉爽与舒适。宛如璀钻般剔透光华的鳞片在月亮柔和的清辉之下发射着幽幽银光,没有了昔日灿然夺目的光华,反而更显鳞片的晶莹无垢。
半响,莫孤忧道:“……你若真得想好了,我就把心钥交给你。但若我一旦发现你有丝毫不纯之机,我定然会拿回钥匙。”
“好好好。”我忙不迭地说着,把手中的酒壶往莫孤忧身上一抛,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莫孤忧一跃而下,稳稳地抓住我抛出去的酒壶,道:“好。”他的手稍稍用力,手中的酒壶旋即破碎,而他手心飞出一条灿然如金的龙,金龙盘旋着自己的身躯化成了那枚心钥匙沉甸甸地落入我的手中。
“心钥入心,同生共命。”我口中笑言,手中拈起金钥匙直接插入自己的胸膛之中。没有异样,没有疼痛,我仅仅是将心钥匙抵在自己的胸膛前,就清楚地看到胸前似乎荡漾起金色的圈圈水纹,而那把金色的钥匙就这样沉入了那一片涟漪之中。
周围的景色顷刻之间如镜破裂一般,整个空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将所有的事物割裂成触目惊心的支离破碎。
“该走了。”我拍了拍莫孤忧的肩膀,笑道。
莫孤忧撩起自己刘海儿,露出他原本如华星璀璨,如琉璃晶莹的眸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静谧的似笑神情。
“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顷刻之间淹没在那无数破裂的清脆之声中。
我抚摸着自己的胸膛,心里蓦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沉甸甸的重量。也许是因为承受了两个人的分量。
我这样想着,安静地合上了眸子,等待着睁眼再看到那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