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的。”花满城忙说道,“酒,我会拜托哥哥想办法。”她的眸光落在我的手中光亮银灰的铁笛上,好奇道:“我一直听到阿竹的兵器极为特殊,是一把用地心精岩淬炼出精铁所制的铁笛。想来,就是这个了,我能看看么?”
“自然了,有什么不可以的?”我递上手中的铁笛。花满城放在手心上掂了掂,惊讶道:“哎呀,这铁笛还真是蛮重的,感觉比一般的铁要沉。不过一般的笛子都是由竹所制成,不知道这铁笛吹起来是什么感觉?”
“哎……”我刚要说话,花满城已经将铁笛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她的指法娴熟,手指宛如在树枝上欢快蹦跳的小鸟儿。悠扬的笛声仿若潺潺的流水,让人身心感到难言的温润。蓦然之间,花满城的手指动作渐渐缓了下来,连眼眸也低垂了下来,笛声渐渐变弱,一种萦绕于心的哀伤渐渐弥漫了上来,如暮色时山林之间的雾气山岚。
一曲罢了,花满城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脸上恢复了刚刚的明媚笑颜:“这铁笛虽然沉重,音色倒还不错。”
花满城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之中,顿时回缩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脸色浮现浅浅的粉红,进而化为朝阳时云蒸霞蔚的灿红。她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阿竹,我,我……”
我赶紧接过铁笛,背过身掩饰着自己同样微微发烫的脸,故作嬉笑之声:“刚、刚才你吹得笛子很好听,不知道这么哀伤凄婉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那、那个,刚才的曲子名叫《泣心曲》,但只是其中的残篇,为千年前北冰祭祀所创,据传言其笛声可以招来九天游龙,只是这指法技巧极为繁杂,一般人难以演绎其精髓,而我也只是刚刚习得其曲。吹得不好,马马虎虎而已。”
“是、是么?没觉得不好。”我一偏头,看到厉剑昂然地看着我此刻的窘态,不由得有些恼怒:“厉剑昂!你看什么看!赶快吃你的菜,喝你的汤。”
厉剑昂微微垂眸,但是我一看到他不同如往日的眉毛就觉得不痛快,“眉飞”也就罢了,他若真的敢“色舞”我铁定让他一个月不沾一滴酒。
“那个,若是阿竹想要学这首曲子的话,我倒是可以和你一起研习。”我身后传来花满城低低的声音,心中又是一阵江翻海覆的澎湃。
“哈、哈哈!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僵硬地大笑,声音高得不像是我的声音,反而有点像青衣花旦在吊嗓子的感觉。
“那,那明日下午在湖边见吧。”我听到花满城慌慌乱乱地跑走的脚步声,总算是送了一口气,揉着自己的脸,问道:“厉熊,刚才你是不是嘲笑我?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那一张木头脸,我告诉你,你脸上那些木头缝儿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嗯,这汤真不错。”厉剑昂低头一口一口地喝汤。
“喂,给我留点。”我赶紧坐到桌子旁抢到一碗。
厉剑昂放下手中的碗,解开腰间的酒葫芦,对着葫芦嘴喝了一口:“我不会跟你抢,这汤的味道虽然不错,但是远不酒的味道。”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菜肴,又喝下一满碗的汤,擦了擦嘴,道:“你丫的居然还有酒,快,快给我满上。”
厉剑昂看了我一眼,一转身背对着我自己喝了起来。
“你是小孩儿么?”我冲着那个高大身影怒斥道。
晚上安睡之前,姜仙霖捧着一身月白色墨竹纹样的束身长衣急赶慢赶地跑到我房间里,呼哧带喘地坐在椅子上,道:“师兄,你……你要的衣服我已经给你赶……赶出来了。”
“哎呀哎呀,辛苦了,喝点东西吧。”我接过姜仙霖的衣服,把面前的碗推到他面前,摸了摸柔软布料,惊叹道:“这衣服当真是不错,辛苦了仙霖。”
姜仙霖略微有些抱怨:“师叔你也真是的,衣服要得这么急,不过还好改小比较容易。咳咳咳……咳,这,这是酒?”姜仙霖惊恐无比一把推开酒碗,仿佛喝的是致命毒药。他瞪着我,态度十分坚决地说道,“师叔,我是不喝酒的。”
“好好好,不喝就不喝吧,我也不是天天喝酒。厉剑昂,帮我把小火炉和茶具准备好。好师侄,你要喝点什么?龙井?云雾?毛峰或是银针?”
“按师叔你的口味来就好。”姜仙霖恭敬地说着,又有些困惑地问,“师叔,你为什么要这身衣服要得这么急?”
我给姜仙霖倒了一杯茶,笑道:“倒是没什么大事情,也只能算是我的一时兴起罢了。”
姜仙霖喝了一口茶,神情略显拘谨:“我听闻师叔是为了花满城师伯才甘愿冒险进入莫孤忧师伯的幻梦之中解开锁心术,真的是这样么?”
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望着微微的热气没有急于喝下:“不全是。”
“啊,师叔你真得和花满城师伯她……”姜仙霖见到我神色有变,忙捂住自己的嘴,思索片刻小声试探性地问道,“你们……”
我抬起眼眸扫视一眼姜仙霖,他立刻低头不语,默默地喝着自己的茶,他这一杯茶喝得颇久,见我始终没再说话,急匆匆地行礼离开。
我手中轻转茶盅,道:“厉剑昂,你说奇怪不奇怪?爱,是迷乱眼界的醉人美景,遏制不住的心潮澎湃;恨,是夜深人静时无法忍受的冰冷,肝肠寸断的痛楚。二者都占据了我的心,倘若二者让我选择其一,我是真得不知道该如何选择。选爱,我怕那种深深烙在身心中的痛苦一生难以消除;择恨,我恐怕也会同样地后悔。”
“顺其自然。”厉剑昂默默地坐到我身旁,接过我的茶盅喝了一口,不变的眉宇微微蹙起,“不好喝,苦的。”
我心中虽然不能完全释然,但觉得厉剑昂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有些事,真得没有必要拘泥在眼前,只要把握好正确的方向,不论是平坦大道或是羊肠山径也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
“你说得对,难得你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一番话,来来来,我再亲自给你斟一杯好茶。”我贴心地为他斟满一杯香茶。
“不,我要酒。”
“就知道酒酒酒,我说你这也超过一般的嗜好了,喝也喝不醉。”
“酒是我的命。”厉剑昂正儿八经地说着一本不正经的话。
“懒得理你这个酒鬼,快快快,回你房间自己慢慢喝去,我要睡觉!”我站在门口下了逐客令,厉剑昂拿着酒葫芦乖乖地回房间了。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睡不着,也许是睡前的那几杯茶的作用,也许是我心中没有完全放下花满城的事情。
几番辗转反侧下也没有睡意,直到窗外蒙蒙发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儿。认认真真地洗漱一番,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腰间仔仔细细地系紧墨云令,对着镜子的自己摆弄着自己的刘海儿,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才放心地出了云海楼。
刚踏出云海楼没几步,我就一眼看到那个我最不想见到了一身深蓝衣衫,刚想转身溜回云海楼,就听到莫孤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师弟,刚刚见了师兄就要走么?”
莫孤忧一字一字听得真真切切,他话语中虽然平静如昔,但是依旧让我全身上下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我轻轻吐息一声,转身面露灿烂之笑,用手一扬刘海,道:“头发太长,竟没有看见,真是失礼了。不过师兄这么早就出来了,有什么事情么?”
莫孤忧走近,他把原本长长的刘海儿梳到一边,遮住了一只眼眸,露出了一只眼眸目光锐利。他说道:“昨日听阿满说,你想让我给你们弄一些酒?”
“不不不!”我急得声调都变高了,拼命摇头辩解,“不,不是我啊!青天大师兄,你可要明察秋毫,我怎么会像是提出这么无礼要求的人呢?是那个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什么债的酒鬼笨熊说的啊。”
“好了,别在这里又哭又闹地惹人笑话,白白丢了墨云令的名声,损了云海八令的威严。若是让宫中弟子知道墨云令主是这么一个嘻嘻哈哈不着调的人,看以后还有谁畏惧墨云之令?”莫孤忧颇有几分教训的意思。
“是是是,师兄教训得是,修竹知错了,修竹一定改。”我忙点头哈腰地说道。
“你,这是要去见阿满么?”莫孤忧的眼眸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冷一笑,“还换了新衣裳?”
“……”此刻我觉得沉默才是最佳的选择,而且现在无论我说什么恐怕在他的耳中都是错。
“你见阿满我没有意见,只是你在我幻梦中所见到的任何事都不可与她提及一字。那些事情,你是见过听过的,你也应该知道轻重。不准惹她伤心,不准惹她哭泣,她要是有一点的不好,你可记住我的话,我会剖开你的心拿回我的心钥。”
“是是是。”我身子越发缩了起来,“我已经拟出一条宫规,严禁宫中弟子背后恶意中伤、诽谤他人,如若发现,被遭严惩。”
“……多谢。”莫孤忧说道,我依旧保持着谦卑的模样,继而听到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起来吧,别弓着身子了,你又不是大虾仁,拿你做不成菜。”
见前面的一双靛蓝色靴子渐渐离去,我才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我容易么我?哄着妹妹还要讨好哥哥,就让我在中间受夹板气。我正满心委屈地想着,脚步走向那不远处的一片旖旎水光。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花满城临湖而站的景象,换下了以往的如雪白衣,穿上了一身蓝白色的长裙,格外显得纤弱清丽,就仿若崖边上石缝中餐风饮露,静静释放纯净芳香的一株幽兰,柔弱却坚强。
我从腰间拿出铁笛,放在自己的唇边。当我吹起第一个音符的时候,花满城转了过来,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看到她拿着自己的笛子也随着我的音符一起吹奏起来。
我顺着石阶一步步地缓缓而下,而花满城也仰面看着我一步步地走来。日光灿然如金,天空蔚蓝无云,我和花满城静静地相望,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需要一言,不需要一眼,只听倾听着彼此之间的笛声就已经了解了彼此的心情。
我默默地从峭壁边上的石阶上走下,心中蓦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我和花满城就像是这一段路,我们彼此能够相识相知,却没有注意到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无法忽略的距离。我站在低低的山崖边上垂眸看着一湖碎金,而她静立在平静的湖边仰视着云海楼下的危崖峭壁。
一曲罢,路同尽。我放下手中的铁笛,看着嫣然笑颜的花满城,说:“你这一身衣裳平日里没有见过,很不错。”
花满城抚摸一下耳后的细细的长辫,道:“这一身是……”我只看到她面色微微发红,不再追问,顺口说道:“果然你的笛声是最好的,平日里我也觉得自己吹得还可以,可是今日一与你合奏,倒是显得我不入流了。”
花满城双手摸着自己的脸颊,羞涩地说道:“阿竹,你的技术虽然不是上佳,但是笛声的意境却是上上佳的,刚刚那一曲《梅花三弄》虽然只吹了三段,但是我似乎已经能看到梅花那种洁白无垢、傲雪凌霜的景象了。”
“哦?你见过梅花?”我颇为惊讶,南疆四季温暖,就连我这么熟悉药性的人都没有在南疆见过,何况一直居在幽谷高楼的女子?
花满城羞红了脸,急忙转身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微微摇动着自己的身体,听她低低的说道:“阿竹不要笑话我,我,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刚才的话只是一时之语,你别当真。”
我旋身转到花满城面前,故作认真地说道:“那怎么办?听你这么一讲,我倒是真得想见一见了。”花满城脸色有些惊慌,我的手扶住下颌,为难地说道:“怎么办呢?梅花真得如你所说的一样么?”
我看着花满城脸若红霞的模样,朗声大笑道:“不如,你和我有机会一起去看看真正的梅花?”
花满城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自己大笑着往湖边走去,道:“不是要练笛么?还不去湖边?”
花满城的眼眸渐渐浮现了流光,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阿竹,等等我。”
我时而回头看着花满城的笑脸,时而看到湖面的粼粼波光,就在这一时,我心中有了答案。
劫也好,命也罢,既然上天给了我选择的机会,那么我就贪心地将所有选择都揽入怀中。情,我无法抑制;恨,我无法忘记,既然两者我都无法割舍,那我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
悠扬相应的笛声又在湖边响起,只是这次没有了昨日的凄婉与哀伤,只有填满心的满足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