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昂久久不动,我笑道:“怎么不进来?难道还让我请你么?”我“哗啦”一声从药汤之中探出身子来,向他伸出一只手,道:“这可是我特地从司空冰师伯那里讨来的汤浴方子,对纾解疲劳有奇效。”
厉剑昂白茫的眼眸看着我的手,半响解开他那一身粗布般的灰衫,脱了精光走进了鼎中,静静地坐着。
“我想想,当初你是怎么说的?说你为天精地华所化,与万物自然相应,始终不愿沐浴,但我想你的沐浴之汤岂不是也变成了天精地华?呵,看来我们这一盆洗澡水可是金贵得很,既有了百草之力,又有天地精华。”我伸手轻抚铜鼎上的纹路,听到它发出阵阵悲鸣,十分善解人意地点头说道,“你不必感谢,好好享受这盆沐浴之汤便是了。”
随即我和厉剑昂相对而坐,我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道:“厉熊,是不是有点凉?”
厉剑昂摇摇头,我皱眉道:“你这个人啊,在某些方面真是一块木头。”顷刻,我翻手一扬,化成一圈浮动着的长离火球“噗通”一声沉入药汤之中。我身上传来难以言喻的舒爽之感,闭着眼睛长长地发出一声感叹:“啊——这实在是太舒服了。”
半张脸渐渐都沉没在汤药之中,咕嘟咕嘟地吐出气泡自己玩了起来。微微睁眼,就看到厉剑昂坐在药汤之中垂眸休憩。黝黑健硕的高大身躯占据了鼎中绝大部分的地方,身上的药汤顺着他身上清晰明了的肌肉线条滑落,充实饱满的肌肉随着他沉稳的呼吸而上下起伏。我不由得看着自己宛如竹竿般的瘦弱身躯,有点羡慕地说:“虽说你是一只熊,但你的体格还真是不赖,怎么锻炼的?教教我呗?”
厉剑昂睁开眸子,道:“没有锻炼,天生的。”
“啊?”我想了想平时厉剑昂的日常习惯,他似乎真的没有修炼的习惯,除了拉着他一起修炼《润心真诀》和最平常的对招之外,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喝酒、吃饭、睡觉、发呆而已。
我一时不甘,从鼎的边沿上抓了一块丝瓜瓤扔到厉剑昂的脸上,沉声道:“显摆什么?来,给我搓澡!”
厉剑昂拿下脸上的丝瓜瓤,挠挠头坐了过来,忽然我感到自己后背上好似被锉刀生生锉下一层鳞皮来,回头怒瞪厉剑昂的时候已是满眼泪水:“厉熊!你丫的是在刮鳞么?小点劲!”
厉剑昂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拿着丝瓜瓤一下一下地为我搓背,虽然力道还是稍稍大了一点。
享受了很久,我转过身拿去厉剑昂手中丝瓜瓤,笑道:“行了,你替我搓了那么久,现在也该让我给你搓搓,来来来!”我看着厉剑昂宽厚的背,用力地搓着,道:“怎么样?力道如何?”
“好。”厉剑昂平静地说道,任凭我在他的背上凭着自己的心意随意地搓着。我加重了自己的手劲又问道:“这样呢?”
“很好。”
心下稍稍有些狐疑,我故意放松了手劲,轻声问:“那,现在呢?”
“正好。”
丫的,原来我搓了半天他根本就没有感觉?我一生气,把丝瓜瓤扔到一旁,用脚踹着他的后背,道:“去去去,那边去,不搓了,怎么搓都说好?太随意,一点都不尊重我暂时的职业精神,一边去,小爷我不伺候了。”
厉剑昂乖乖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白茫如烟云的眼眸没有任何情感的波澜。铜鼎之中的药汤渐渐冒出一阵薄薄的水汽,弥漫在我和厉剑昂之间如纱般时而朦胧,时而清晰。一时间,我和厉剑昂之间都沉默着,相视却无言以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水中长离火所翻滚起的气泡破裂之声和地皇鼎微微似悲似泣的轻鸣声。
终于,我觉得自己泡的时间够长,双手握住巨鼎的两边,缓缓站起身来,药汤随着自己身上闪闪发亮的鳞片流淌而下,经过药汤的沐浴之后鳞片更显光华无限,灿然晶莹。随即,厉剑昂跟着我也站起身来。我拿起搭在鼎边的毛巾,给厉剑昂扔过去一条,自己出了地皇鼎,踩在之前的衣衫上擦着身上残留的药汤,从玲珑袋中拿出一身黑白相间干净长衫换上,拿起厉剑昂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很是舒畅地发出一声感叹:“哎,泡完澡再喝美酒真是舒服!”旋即,我往身后一抛,酒葫芦落在同样换上一身黑衣的厉剑昂的手中。
我很是怜惜地摸了摸微微颤抖的地皇鼎,只怕它千万年都没有收到过如此厚待,不知道它的那颗青铜心承受得住么?我似叹似诉地说道:“地皇鼎,这一满鼎的药汤都是我们献给你的灵药,还请您好好享用。”说着,我拿起刚刚擦脚的那把刷子,继而道:“咦?这药汤一点都没有少?哦,我知道了,想必地皇鼎大人待这里也是数千年了,不如……”我把大刷子抵在鼎身上深深浅浅的纹理花样之间,笑得如春风拂面,“我帮你刷了刷?”
“砰”的一声巨响,半空之中浮现一个面颊气鼓鼓的男童瞪着我。那个小孩子身形半透,是一个穿着宽大长袍的小道童模样,他蓦然飘到我眼前,厉声道:“把,把你那个擦过脚的东西放开!”
我扔下手中的刷子,含笑道:“噢?你就是地皇鼎之灵么?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啊,怎么会是一身小道士的装扮?看你这一身,倒有点像是莫问师伯的模样。”
“……”小道童上下扫视我一眼,旋身扬起蒙蒙浅绿雾气,待雾气消散,他身上的长袍已然变成和我一般的长衫。他清了清嗓子,继而说道,“我名为鼎灵,由百草灵气凝聚化成的灵,受主人之命守护地皇鼎,因而千万年一直栖息在地皇鼎之中,话说——”
说着,他的半透明的身体飘至我的眼前:“——明明是一个神农宫的小鬼头,竟对神物如此亵渎!”
“真是误会,天大误会。”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修竹身为神农宫弟子,岂敢亵渎圣物?”
“……”厉剑昂静静地看着鼎灵,默然不语。
鼎灵在空中上上下下地飘动,直面我的脸,胖乎乎的小手叠放在自己胸前,认真地说:“哼,我也不和你这小鬼头一般计较。数千年来,我从未在人前现身,你是除了我主人外的第一个。”
我点点头,千年来只怕从未有人敢拿地皇鼎作洗澡盆,可是我看鼎灵的模样,虽然装出如大人一般的严肃,却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我敛了脸上的笑意,听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即便我出现在你面前,也绝不承认你是地皇鼎之主,倘若你有任何期许,还是趁早死心吧。”
“嗯,我知道。”我没有多做勉强,因为我知道他后面还有话。鼎灵似乎对我干脆利落的回答稍稍惊讶,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板着一张脸继续说道,“我虽然不会认你为主,但是我可以允许你有使用地皇鼎炼化的权利,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我打算先听听鼎灵的三个条件。
鼎灵摆出一字指,道:“第一,我要你每月将地皇鼎中盛满药草,我要汲取百草灵力。”
“嗯,这好办。”我看着那一满鼎的洗澡汤,估摸着以后每个月就拿地皇鼎汤浴也就完了,也不算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鼎灵摆出两个手指,神色更为认真,道:“第二,我要你把伏羲谷中的伏羲卦和女娲殿中的人皇玉拿回神农宫,拿到我这里。至于我为什么拿回,拿回又有什么用,你不可以问,即便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知道了么?”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厉剑昂,为难道:“可是,伏羲谷和女娲殿不是在千年前就没落了么?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找到的。”我回过头看着鼎灵胖胖的小圆脸,笑得有些为难:“鼎灵,这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这两件东西确实不好找,也许耗尽一生的时光也不一定能找到。”
鼎灵点点头,道:“只需你答应我,你会用心去找这两件东西。”
“好,我答应你,我会竭尽全力去找。那么第三呢?”
鼎灵转过身沉思片刻,说道:“第三,我暂时还没有想好,不过你放心,要做得事情不会要你的性命。”
“那,就这么定了。”我认为这个年纪虽长、心智未开的小鬼头提不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倘若有一天他真得提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我最多就是不再用地皇鼎罢了,反正我体内有百草凝丹。
“哼。你这一鼎的药汤我今天就勉强接受了,毕竟你也是有百草凝丹的人。”鼎灵冷冷地留下这样的一句话,重新飞入地皇鼎中。
我虽然想逼迫地皇鼎显现灵体,却不曾真的认为仅仅洗了一个澡就能操控地皇鼎,但是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事情似乎进行得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是他是看在我继承了神农三技的面子上,但是无论如何都是向好的方面去发展。
等到我和厉剑昂回到云海楼向风挽林一说,他巨大的吼声简直要把整个屋子的门窗都要冲开。我反复揉着耳朵,道:“师父,你别那么激动,还不是十分确定的事情,你先别和别人说。”
“那是自然。”风挽林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眉宇之间皆是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我轻轻地叹了一口,道:“师父,你先别和莫孤忧师兄说,这几****也要天天去地皇阁,至于剑蛊的炼化,还是麻烦师父了。”
风挽林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道:“修竹,这是你给我的么?里面得可是你的血?”风挽林见我点点头,疑惑地拔下瓶塞仔细地看了看,道:“可是,修竹你的血不是黑红之色么?可是,我今日取血看得时候,发现那血是鲜红之色,不像是你的。”
我笑了笑,没有言语。风挽林低头看着小瓷瓶,神色突然一变,缓缓抬眼望着我,脸上布满了错愕与惊诧:“修竹,这,这血,该不会是血元?”
我听到沉心剑倒地的巨大声响,无所谓地说道:“师父,没关系的。我体内拥有百草凝丹,很快就可以恢复了。”
“胡闹!”风挽林猛地炸开的声音宛如平地惊雷,巨大的声音夹杂着无数飞溅的口水袭我一身,“你,你!血元是肉身之根本,与灵、身、魂三者息息相关,即便你吞服世上最好的灵药也不能恢复你这一小瓶的血元?你,你,你这个不肖徒弟!看来为师平日里是太宠着你了,让你连珍重自身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我,我……”风挽林四处寻找可以惩戒的东西,我拿衣袖擦了擦脸,把插在腰间的铁笛递了过去。
风挽林一愣,接过铁笛冷冷笑道:“好,好,好!你真是无所畏惧!”风挽林的手猛然挥下,我闭合上眼瞳,等待铁笛落下。
可是久久,我身上没有感觉得任何疼痛,睁开眸子。
黑衣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挡在我的面前,他高高举起的手臂硬生生地抗住了风挽林运足气力的一击。风挽林眼眸瞪得滚圆,紧握铁笛的手慢慢松开,铁笛“咣当”一声掉到地面上。
“你已经打过,阿竹血元亏损,需要休息。”厉剑昂垂下了高高举起的手,平淡的语气如波澜不兴的湖面。
“罢了,罢了。”风挽林摇头轻叹,浓密胡须后的神情略显寂寞与哀伤,“修竹,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可是血元对于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肆意地取出血元,只会消耗你的修为,损耗你的寿命。”
“我知道,所以还请师父暂时帮我照顾一下剑蛊。”我诚心恳求道,风挽林嘴角微扬一下,“好,剑蛊凝聚你的心血,我会帮你照看。修竹,我所说的话你要好好想一想。”
风挽林说完就拖着身子静静地离开了房间。我看到风挽林独自离去的身影,蓦然间觉得心里很不好受,像是吞下一个青色橘子,满是酸涩。
我看着一旁的厉剑昂,拉起他刚刚挨了一击的胳膊卷起衣袖。果然,胳膊上出现一大片青靛色的淤青。我从橱柜上找到一瓶药酒,正要给他上药,厉剑昂收回了手,望着窗外静静不语。
我惊讶地看着厉剑昂,顷刻明了他的意思,我放下手中的药酒,笑道:“呵,原来你也生气?好吧,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割血取元了,行了吧?”
这样,厉剑昂才乖乖地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我给他的伤处上着药酒,看着厉剑昂微微皱眉的模样,道:“疼么?”
“疼。”厉剑昂老老实实地答道。
“真不知道你的身体究竟是如何?有时候硬得像是一块铁疙瘩,有时候又经常听你喊疼。”
“全身运气时,不疼;气未凝聚时,疼。”
“……知道会疼你还替我挨那一棍子?铁笛可是精铁炼化而成,那一击本来就威力不小,在加上师父又在气头上,你也真是敢直接抗住?我外有仙光鲤的坚硬鳞片,内有凝聚百草的内丹,我这才敢接下那一棍子。”
“没想那么多。”
我看了厉剑昂一眼,垂眸凝视着他手臂上的淤青,擦拭的动作猛地用力,看到他的双眉拧在一起:“知道疼,下次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是吧?”
“……”
我低头没有听到厉剑昂的回答,暗暗苦笑一声,刚想把盖好药酒,忽然感觉到手中的重量不大对劲,好似瓶轻了许多,心中一种不祥的想法直冲而来。我抬头看着厉剑昂的脸,发觉他嘴边还有药酒的些许痕迹。我痴痴笑着蹲下身拿起滚落到一旁的铁笛,温暖如春般地问:“厉熊?请问,药酒是被你喝了么?”
我看到厉剑昂点头的模样,垂了下头,再抬头时脸上绽放出此生不能多得的笑颜。
一整天,都是我追着厉剑昂抢他腰间的酒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