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来到这石楼里多久了呢?
日升日落,月起月降,昼与夜之间的变化对我而言已经有些麻木。刚刚被封的时候,一天天地在石板上刻着一道道的划痕来记下天数,每日醒来时迎着灿然如金的阳光,每夜沉睡时伴着淡然如纱的月色,感受荒漠中昼夜巨大的冷热交替,从一开始的不能忍受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不知何时,护手上的缠魂丝已经散落一地,我自己对日子却不再那么上心。
见过秋日里狂风袭卷,遮天蔽日的漫天黄沙,看过冬日里荒漠遍野,凄寒彻骨的纷飞大雪,偶然能在无尽的安静中听到昆虫的鸣叫,也能偶尔在朦胧之中隐约听到石楼外商队的驼铃。
而唯一相伴的,只有同样被困在囚魂咒法阵内的白羽瑶,但她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反而她身上自若的淡然和一如往昔的笑意反而让我困惑。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过,我对那个明艳如天边绮霞的女子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同时也有了更深的疑惑与不解。
白羽瑶手中拈着一枚小石子放入石板刻画出歪歪扭扭的棋盘上,道:“竹哥,你这么看着我,我可是会误会的。”
我伸了伸胳膊,捆绑四肢的铁链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那日白羽瑶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我从高柱上放了下来,但是却解不开我四肢上的铁链。我垂眸看着眼前的沙石棋子,暗黄色的沙砾和黑红色的碎石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棋盘之上。暗黄棋子攻势很猛,已经将我的棋子死死地围困,重重的围追堵截逼着我无路可去。
手中的石子稍稍用力,刺出的黑红之血浸染了它原本的色泽。我沉思许久,方才下了一子,道:“你的攻势这么猛烈?当真是和你如火性子相符,只是这样一直猛攻,你就不怕没有退路么?”
“退路?我又不回头,要什么退路?”白羽瑶轻巧一按,旋即我的一角都被她打了起来。
“你的棋艺很高,为什么不愿意和洛碧裳一起下棋?”我脑海里闪过那些待在北天都的日子,看着眼前的严峻之势,随口问道。
白羽瑶哑然失笑,道:“竹哥,你是不是没有跟她下过棋?”
手中的石子轻落,我说道:“没有,她的棋艺很高?有什么样的水准?”
“嗯……”白羽瑶拾棋的手抵住下颌,如星光般的明眸来来回回地扫视着棋局,嘴角衔笑,故作含糊:“很高,非常高。”
“……”我手指一弹,手中的血石弹到白羽瑶的额头上又回到我手中,道:“故弄玄虚,别以为我没有留意到,你刚刚在那一角我的棋子上施展了幻术,这里现在就你我两个人,你还偷偷摸摸玩这种把戏?”
“咦?原看你的眼瞳变得如野兽,瞳孔都变成了一道小小细缝儿,没想到眼力真得变得如同野兽一般敏锐了?”白羽瑶摸了摸额头,笑颜依旧。
白羽瑶口中所说的话属实,其实我自己也发现了身体的变化。之前在七重炼狱大肆施展术法释放灵力,致使我现在脸庞上的鳞纹浮现出了和四肢一般晶莹光华的鱼鳞,而自己的眼睛也变成如野兽,充满了原始兽性的嗜戮之欲。白羽瑶见到我此般脸容时,没有显露任何惊讶的神色。她真得是一个奇怪的女子,似乎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她面容上慧黠自若的浅笑消失。
她聪慧狡黠,对世事百态看得洞若观火,似乎任何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她又有天真到让人觉得冷血残酷的一面。她丰润含丹的双唇微扬起一种笑非笑的弧度,口中却吐出一些与她天真笑靥完全不同的狠辣之语。她身上的谜极多,多得让我完全看不透她究竟想要做得是什么事情。即便我和她在囚魂咒中过了很久,就连彼此之间的吃喝拉撒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很多事情我依旧搞不懂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乍一看像是一株绽放在荒野之中明艳如火的野玫瑰,走近一些又感觉像是一株色艳绝伦的紫罂粟。在层层面容之下究竟是什么样子,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我解开手上石子的幻幕,盯着它良久,抬起手伸到白羽瑶面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羽瑶看着我手上棋子上的金黄色质地细纹,道:“没意思啊。”
“没意思?明明是你的棋子,你自己施展幻术让我以为这原本是我的棋子,你就这么无聊么?”
白羽瑶接过棋子,对着照入结界中的阳光看了看,道:“竹哥,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假的,却不知是我故意而为之。就像这颗棋子,我只是在施加了一层透明的幻幕,你就会误以为它不是原本的样子。一层屏障,就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按自己的想法而行动,你说,我这个术施得妙不妙?”
“……你是在提醒我,我在误解了什么事么?还是误会了什么人?”我垂眸看着她手中沙砾绽放出的金色光芒,问道,突然身后涌上了一股渗入四肢百骸的寒意。我一直隐隐觉得,自从星河谷长离火劫之后,自己身上遇到的事情是一桩又是一桩,虽然说是有好有坏,但我始终觉得好似有无数根丝线在牵引我往着一个方向前进,白羽瑶的话是这个意思么?我正在相信的,也许是最不可信的?
白羽瑶把棋子放回原来的地方,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她伸出手指冲着背后一指,笑道,“有人来看你。”
我转过身朝着楼梯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关在七重炼狱之中见到最多的那一个人。
自从天刃阁的人将八方魔魁从七重炼狱撤走后,他们派来一个灰衫灰裤,戴着着半面银面的少年守在我这一层。他长发如雪,嘴唇苍白,性格更是沉默寡言,一日几乎都可以不说出一句话。他每日给我送饭的时候,见我四肢上松开锁链也不管。他只是每日给我和白羽瑶送来饭菜,有时候会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躲在一旁,有时候只是放下饭菜转身就离开。
那个少年会吹出很好听的笛声,那声音与花满城的笛声不同,其中蕴藏着难以言表的凄婉孤独,我时常会听着那个少年的笛声入了迷,有时候也会想想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会满头银丝,也许他的人生经历过了大起与大落才至于如此,但那也仅仅是我在百无聊赖时自己的揣测而已。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向那个灰衣少年发问,但是绝大部分的时候他直接倚着石壁在打瞌睡。我想,若不是囚魂咒困住我,逃出这个七重炼狱恐怕是最容易的事情。而那个少年奇怪之处不仅于此,他似乎对任何事物都表现出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冷漠与淡然,不过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他见到我面上布满的鱼鳞片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
虽然我对那个少年充满好奇,但白羽瑶却视若无睹,平时也就是简单地交流两句也就罢了。我曾经问过她为何对那个少年如此淡漠,她是这样回答的。
“我为什么对我不喜欢的人摆笑脸?”
果然,白羽瑶实在是一个任性的女子。
而除了那个少年之外,我也见过几次天刃阁的人,但是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但是有唯一一个人次次前来。我听他说话的声音,感觉年纪不大,而他对我和白羽瑶之间的打闹吵嘴颇有兴趣,也会经常带给我各种关于天武城或是神农宫的消息。而渐渐的,前来之人只有他一个,他次次前来都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有时候还会给我们带上一篮子极为美味的菜肴。我想,这大概是最牢固的监牢中最顶级的待遇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的面容与性命,就一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着白羽瑶一起称他为“大黑袍”,白羽瑶总觉得像是茶的名字,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像是诡异的毒药。
当烈阳彷如坠下无形流火,肆虐地烤炙漫漫黄沙时,他捧着一大盘冰镇蜜瓜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白羽瑶眼馋地盯着那盘冒着丝丝凉气的蜜瓜,莞尔笑道:“怎么,今日这么好?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吧?难道是下毒了?嗯,那我可是吃不了,不过竹哥你可以吃。”
大黑袍在囚魂咒外放下蜜瓜,道:“百尺毒仙的威名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下毒,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用缠魂丝把盘子勾了过来,拿起一片扔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这次来又有何事?嗯,味道不错。玄霜要不要尝一尝?”
玄霜就是那个吹笛少年的名字,其中真假我无法考证,当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似乎也没有必要去探究的必要。
玄霜接过蜜瓜放进嘴里,面容狰狞露齿地咽了下去,活像野兽撕咬猎物的模样,蜜瓜在他嘴中惨遭撕裂后,他继续漠然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我没有跟这个十几岁的小毛孩一般计较,只听大黑袍说道:“可惜你不知晓修武国至宝所在,不然倒是可以问上一问。”
我抚摸自己胸膛,静静地感受灵土的温热。那日困在七重炼狱,我趁着白羽瑶尚未苏醒之时,施展“移灵术”将土灵融入胸膛上的一片鳞片之中,但是灵土的力量实在太强大,我一连施展了七个封印之术才封住四溢的灵力。七个封印相互连接,好似儿时玩过的孔明锁。身具灵土之灵并未增强自身的功力,反而浩大的土行之力极大地削减了我所修习《润心真诀》的功力,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五行相生相克。
我笑道:“你都不告诉我,我又怎知修武至宝到底是何物?你说的宝物,说不定就在我身上,你们也不查一查?”
大黑袍顿了顿,道:“告诉你也无妨,天刃阁所追寻的便是盘古泪的碎片‘净水’与‘灵土’。”大黑袍极为可惜地长叹一声,“若不是拜先皇帝所赐,天刃阁又怎么费尽心力去办这种事情?私自盗走至宝,舍弃国家子民,即便身为皇帝,也是罪不容诛!”
手上顿现的火鞭高扬劈落,大黑袍疾动后退,可是依然被火鞭灼烧掉黑袍的一角,黑色的衣角旋即被长离火所焚化成细细的烟灰,一吹而散。
白羽瑶吃着蜜瓜,发出银铃的笑声,满眼含笑地看着我和大黑袍之间的对招。火鞭飞回手中,我有礼地说道:“你若再在我面前说任何关于我爹的话,不管好话还是坏话,下次直接削掉你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