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巷里面住的都是些饥民,所以他们才必须早出晚归,用自己的汗水来养家糊口。
在这个正午虽过,黄昏未至的时候,绝少有人在这条巷子里走动,即便有也只是几个老态龙钟,年迈力衰的老翁,或是谁家顽皮的孩童不肯跟着大人下地做活,到巷子里玩耍来了。
如忆走过时正看到一个身上背着算命招牌,手里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巷中蹒跚而行。她赶上前去问道:“老人家,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年轻人刚从这里走过?”
老人抬起疲倦的双眼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他什么也听不见,而后又继续用拐杖敲着地面,慢慢走他的路。
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个哑人,抑或因为他已经气衰力竭,连话也说不出来。
如忆见他这般可怜,按捺不住一股热血上涌,她回头看到杜殊,就问:“杜姐姐,你身上的银子还有多少?能不能给点这位老人家?他好像还没有吃饭呢。”
杜殊点点头,从失而复得的银子中捡出一锭最大的交给老人。
老人睁大了一双朦胧的眼睛,望着她们连连说道:“谢谢,谢谢!”
声音无力得就像烈日下的柳枝,却能听出他的真诚。
老人感激得就要跪下来给她们磕头。
杜殊急忙伸手去扶,可惜没有扶住,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激动,老人居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杜殊和如忆都吓得大惊失色,忙俯身去看老人。
就在这时,不知哪家的大门“咿呀”地打开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匆匆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老人,扑过去大哭起来:“哎呀呀,我的冤家,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啊!呜呼——”
她竟然是这个老人的妻子?!
杜殊和如忆劝道:“大娘,大伯他只是晕过去,我们快些把他送回家里,免得在地上受了凉。”
那妇人抹了一把眼泪,抬头指着杜、梦二人,哭丧着声音道:“一定是你们,你们把他弄成这样子,我要你们还我丈夫!”说着又大哭起来。
看她哭闹的样子就知道她定然是个泼辣之人。
如忆赶忙解释道:“我们没有碰他,我们只是给了他一锭银子,他想跪下来的时候突然就晕倒了。”
那妇人掰开老人的手,里面果然有一块银子,她将银子攥在手里,指着杜殊她们说:“要不是你们把他推倒,怎么会给他银子?天下间没有一个好心的人!你们快还我的丈夫,要不然——”她抹了把脸,“要不然我就喊人!”
杜殊见她真要开口大喊的样子,生怕惹出麻烦,急道:“你的丈夫明明就在你面前,怎么叫别人还?”
妇人带泪的眼睛里暗藏狡诘之色,她说:“他刚刚还是一个大活人,现在却躺在这里,生不如死,要人照顾,还要靠人养活,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杜殊气不过道:“就算他不躺在这儿,你不一样要养活他吗?”
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原本是他养活我,以后倒要我养活他,天哪,你让我怎么活?”她越哭越起劲。
遇到这样撒泼的人,谁也没有法子。
如忆只得委曲求全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一听到这句话,妇人立刻止住了哭声:“你们弄伤了人,本来就应该赔偿,这养病的钱由你们出才对。”
杜、梦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妇人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要别人的钱。
杜殊将身上的钱袋丢到她的身边,她立刻就喜笑颜开起来。
杜殊赶紧拉了如忆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如忆,我们快点儿走!”遇到惹不起的人只有一个办法,躲!
那妇人见她们一走,立刻将银子收藏起来,低头推着地上的人。原以为这轻轻一推,地上的人会即刻醒过来,谁知喊了半天也不见反应,这下子可真的急了,又推又喊:“老头子,你快醒醒啊,可别来真的,别吓唬我啊!”
老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他的妻子见情况不妙,大喊起来:“来人哪!救命啊!”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时候,这条巷子里哪里会有人来帮她?
杜殊、萧萧、如忆,三个人回到了她们的马车上。
萧萧是被拉上车的,她还不停地朝窗外面看,仿佛余怒未消:“你们干吗这么匆匆忙忙地拉我上车?放走了那个小偷,将来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呢!”
杜殊也被刚才的事惹得很不高兴,说:“这条巷子里面不仅有小偷,还有强盗呢!再不走,只怕我们连回去都难了!”
萧萧见她神情不悦,转头去问如忆,却发现如忆仍在望着车外,像是很不情愿离去的样子。
萧萧喊了她一声,她居然没有反应。
杜殊也不觉好奇,问道:“如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忆终于放下了车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好像看见了叶公子,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也许,是我看错了。”
萧萧恍然一笑道:“哦,原来是他,难怪如忆这么紧张!刚才你应该告诉我们,也好去追他回来。”她说得半笑半真。
如忆低下头去。
杜殊也笑道:“如忆一直挂念着叶公子,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如忆不语。
一个人若是生平少做些亏心事,那他的寿命也许就会长一些。
苦命的老人也许就是因为生平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所以才能活到这么一把年纪。
而且,就在他晕倒在地上的时候,也还有人来救他。
救他的人是他的邻居,一个铁匠的徒弟,听说他的名字叫做叶一青。
叶一青本来应该坐在春意楼里喝着酒,欣赏着歌舞,可就当他坐下之时,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只招了招手,向来放荡的石二公子居然乖乖地跟着人家走了,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招手的这个人是石家的大公子,石传风,是石传秋同父异母的哥哥。
石传风比石传秋大了三四岁,看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用言表,只要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已经尽显他大公子的气派和风度。
石传秋虽然有时候傻得像根木头,但偶有时候头脑也还能清醒,可无论哪个时候,只要一见到这位大哥,立刻就变得比狗还听话。
叶一青本就不愿意在这烟花是非之地逗留,正好乘机也走出了春意楼,快步朝家里走去。
赵飞来除了在家里打铁之外,偶尔也会用车子推一篓木炭和一个炉子,到街市人多的地方去替人修理一些铁器。
叶一青回到家里时,师父还没有回来。他正想出门到街上去给师父帮手,忽然间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救命,他连忙跑出来,见到邻居田老伯倒在地上,田大娘坐在地上大呼救命。于是他赶紧将田老伯抱进屋里,帮他推血过宫,运气调理,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
田老伯好不容易醒过来,他的妻子大喜过望,将刚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还兴高采烈地说她赚到了一笔银子。田老伯一听,差点又要晕过去,他恼羞成怒道:“这种昧良心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
田大娘委屈道:“我有什么不对?我又没有跟人家抢,银子是她们自愿给的,我怎么错了?”
田老伯喘着气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你——”他刚刚缓了口气,又开始咳嗽起来。
叶一青赶紧帮他理气,让他躺下休息。
田大娘既担心又害怕,想要走过去帮忙,又怕挨骂,低头道:“我,我这也是为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不用你天天坐在街角。你现在耳又聋眼又花,找你算命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家里都断炊好几天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熬啊?”她还没说完就已泪满衣袖。
田老伯咳嗽得更加厉害,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一会儿他才能开口说话:“我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算是要饭,也会把你养活!”
田大娘啜泣着道:“你有本事,你去要饭,可是等你死了以后呢?难道要叫我去要饭?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后悔,连几十年的陈年老账也翻了出来:“都怪我,当初根本就不该嫁给你,我真是瞎了眼,什么人不好,偏偏要看上你这个大我二十多岁的老头子。哪天你撒手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人——”
一段忘年之恋,也许他们曾有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也许这个故事足以感人肺腑。只是这爱情往往最经不起柴米油盐的考验。为此,有多少佳偶最终变成了怨偶?
田老伯已然不再说什么,只有无声的眼泪沿着他眼角的皱纹静静地流下来,打湿了一片枕席。他的妻子说得没有错,自己终究是欠了她的,还有什么权力去指责她呢?
叶一青悄悄地退出门外。他已经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他轻轻转身,叹气。人世间的悲剧何其之多,又有哪一个不催人泪下?
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却暗影重重。
这是石家的书库。
书库内共有十个高及屋顶的书架,架子两面藏书,每个书架不下万册。石家的院子里共有五个这样大小的书库,存书之多可想而知,故而被称为“书斋”。
书库里的窗户本来不小,但因为里面摆放的书架太密集,连窗户也被挡住了,因而显得光线不足。
五个书库之中,主人石雕龙最喜欢的是其中一个被题名为“百家”的书库,经常独自坐在里面看书。
“百家”共有存书十万三千七十六册,其中有一个叫做“异闻”的专区,专门收集各种奇异著,以及一些传奇人物的相关记载。
午后,石雕龙坐在百家书库内的案几旁边,案上点着油灯,他正在专心地翻阅一本叫做《天工巧夺》的著作。书里面介绍的是有关于各类机关暗道的建造及破解机关之法。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石雕龙看书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他每次进入书库,都要把门关上。
敲门声只有两下便停止了。
石雕龙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皱了皱眉,他将书收了起来,才开口道:“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石传风领着石传秋跨进门来,说:“爹,我将二弟带回来了。”他的态度此时已变得恭谦有礼,连走路都很小心翼翼,全然不像春意楼上那个目中无人的石大公子。
石传风小心着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活像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机关陷阱似的。
看到石传风,石雕龙稍微有些安慰,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一直都认为,只有行事小心谨慎的人将来才能坐在他今天这个位置。
后面的石传秋却大踏步走进来,那步调就跟他跨进春意楼时没什么两样。他居然用招呼莺儿姑娘的口气对他老爹说:“爹,你找我回来有什么事?”他放眼环视四周,满是好奇和惊喜。
石雕龙只要一看到他,就没有理由不生气,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点儿吼的味道:“混帐!成天在外面鬼混,石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一想到这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变成了这样一副不争气的模样,他就要忍不住怒火,“败家之子!以后若是再敢去那种地方,你再也休想跨进石家的大门一步!”有好几次,他都想平心静气地跟这个儿子好好谈谈,告诉他生在石家就应该像个石家的人,哪些事该怎么做,哪些事不应该怎么做,但每次话到嘴边,一看到眼前这个傻子一样的人,他就又把话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愠怒。他向石传风挥了一挥手,道,“把他带回房间,好好看住,不许他再出去。”
石传风拉着石传秋应声退了出去。
一迈出门槛,石传风立刻又恢复了他那副大公子的神气,对眼前这个碍眼的傻子狠狠地踢了一脚。
石传秋被踢得扑倒在地上,痴呆的目光里显出了恐惧,他大叫了一声,爬起身飞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