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尽冲本想早两天回洛阳,可是惹上赵船玉这个小顽童,要想脱身可不那么容易。她硬是拉着他玩转了太室、少室群峰,从这山蹦到那山,从崖上跳进深沟,玩得不知疲倦。加上嵩山美景本就引人入胜,花尽冲也是乐在其中。
直到把附近的山峰都踩遍了,他要走的时候,赵船玉还说要跟他一起到洛阳去玩。赵母不许,船玉立刻就不高兴了,转身进了屋里,他这才得以上路。又是一路走走停停,刚刚走出嵩山地界,觉得后面好似有人跟踪,他一回头又看见了赵船玉。
她正一脸兴高采烈地说:“别以为我是跟你来玩的,我是要到洛阳去找我爹,只是跟你同路而已。”
走出嵩山她便分不清哪里是东南西北,要是她能认得路去洛阳,那才是天下奇谈。
花尽冲没有问她认不认得路,只问:“你跑出来,你娘知道么?”
赵船玉耸了耸肩:“知不知道也一样,她希望我爹早点找到她,自己又不去找,那只好由我来帮她了。”她凑到花尽冲面前说,“你说过你认得我爹和我叶师哥的,对吧?那就劳烦你顺便带我去找他们了。”她拍着花尽冲的肩膀,又说,“这一路有人跟你说说话,也不会那么无聊,不是很好吗?我陪你解闷,你帮我找到我爹,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赵船玉认定为很好的事情,别人说什么也阻止不了她要去做的决心。
花尽冲纳闷地问她:“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么?”
船玉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是坏人,可我就是不怕你。”
花尽冲只好自认倒霉,他说:“你要跟着我也行,找到你爹就赶紧回去,免得你娘担心你。”
船玉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啊?”接着又很认真地说,“千万不要喜欢我哦,我娘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要是喜欢我你就惨了!”话没说完就掩嘴偷偷地乐了起来。
花尽冲点点头道:“你放心好了,别人不要的东西一般我也不会要的。”
船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才是没人要的东西!可恶!”
半日的功夫,洛阳城的城门便已在望,远远就可以看见城楼下迎风招展的酒旗,还能听见买卖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船玉仿佛忽然间看见了斗笠那么大的牵牛花,兴奋极了,一边向前跑,一边大喊:“快点、快点,我看到前面有人在卖酒呢。”看她的样子活像从来没有见过人家卖酒似的。一连几个时辰的车马劳顿竟未使她稍有倦意,跑起来还是像只小兔子,一蹦一跳的。
挨近城门的地方放着几个大酒缸,缸边斜插着一支酒旗,一个卖酒的老头儿站在酒旗下面,手里拿着酒勺,过往行人给他两个铜板,他就舀一碗满满的酒送过去。
船玉一口气跑到卖酒老头面前,大声道:“我要十斤陈年花雕!”
卖酒老头乍听时吃了一惊,以为有人来故意找茬,等他看清了说话的是个让人一见就开心的小伙子时,他笑了,笑得很慈祥:“对不起,公子,我这里只有二锅头,没有陈年花雕。”
酒有很多种,花雕是上品中的一种,只有在看来较为体面的茶楼酒肆方能买得到;二锅头却是其中最低劣最廉价的一种,随便在哪个街头巷尾的卖酒老头那儿都能看得到。
船玉从来没有喝过酒,自然不会知道哪种酒好哪种酒不好,也不知道什么酒要去什么地方买,她只知道“花雕”是个酒的名字而已。
“没有花雕,那就给我十斤二锅头吧!”她又说。
“好咧,我这就给你用十斤的坛子装好,公子请稍等!”卖酒老头笑得更慈祥了。
“多少钱?”船玉问,看起来倒是上街买过东西的样子。
“公子是个大买卖,给一两银子行了。”老头卖她个人情,少收了她二钱银子。
船玉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卖酒老头,大方道:“我没有零钱,这里是二两银子,不用找了。”
老头儿是个老实人,不敢白要她的钱,就说:“那我就给公子再装一坛酒吧。”
船玉想了想,就答应说:“那好吧,再来十斤。”
于是卖酒老头又给她装了一坛十斤的二锅头。
花尽冲在后面牵着马走过来,摇头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小一个人居然能喝这么多酒!”
“谁说我要喝酒?”船玉道,“这些酒我是给我爹买的!”
“哦?”花尽冲想不到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原来这么有孝心。
“我娘说,上亲戚家里是不能空着两只手去的,而且她说过我爹喜欢喝酒,所以我才特意给他买的。”他拍了拍花尽冲的肩膀,说:“我知道你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是不会把这两坛酒扔下的,是不是?”话没说完,人已跑到前面去了。
花尽冲无可奈何地提起两个加起来有二十多斤重的坛子,远远地跟在船玉后面。幸好不是两百斤,装进麻绳编的袋子里,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另一只手拉着马缰绳,还不算太困难。他快走几步,追上船玉说:“你这么有孝心,真是让我很意外!”
“我不仅有孝心,而且还有爱心!”船玉得意地说,“我看那个卖酒的老人家又穷又苦,又没什么人照顾他的生意,所以才特意帮他买了这么多酒。”
这句话不能不让花尽冲有些吃惊,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就懂得用爱心去帮助一个穷苦的老人,更何况他堂堂七尺男儿?
船玉又道:“你以为我真的分不出哪些酒好哪些酒坏吗?有一次我看见有人买了十斤陈年花雕,用了差不多二十两银子,这个二锅头只用两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大碗,可想而知它们的差别有多大。”
花尽冲不得不点头称赞:“赵大小姐不仅是个好人,而且还不傻。”
“哼,那还用说?”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城内,船玉一眼瞥见街头一个耍猴的摊位,旁边围了一大堆人在看热闹。她一声不响地撇下花尽冲,独自钻进人群中去。
花尽冲刚要张口喊她,冷不防一骑快马从城门外飞驰而入,正好从他身边一擦而过,将他手中的酒坛子荡开到一边去,打在一个人身上。幸好酒坛封了口,酒才没有泼洒出来。
花尽冲不等看清楚打到的是什么人,连忙向对方致歉:“对不起!有没有伤到?”说话间他一回头,眼前即刻一亮,原来站在他旁边的竟是一个白衣女子。只见她怀抱古琴,头戴幂缡,虽然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隐约看见一双洁净的眸子。
白衣女子对着花尽冲轻轻摇了摇头,隐隐让人感觉到洁净的眸子中似有些许忧郁,这一缕忧伤透过了幂缡,恰好落入花尽冲的眼中。他下意识地喊出来一个名字:“如忆?”叶一青对如忆的描述一直存留在他的脑海中,此刻蓦然变得清晰起来。
白衣女子怔了一下,惊问:“你是——”
她的话未说完,方才那匹快马又折了回来,马上一个衣着华丽、神情傲慢的年轻人,对着白衣女子大喊道:“你们给我快点!”
花尽冲这才看清旁边还有另外五六个相似打扮的白衣女子,都在惊愕地望着他。
听到马上那人的呼喝,那几位白衣女子再也不敢停留,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转身匆匆而去。
花尽冲想要追上去问几句,脚边不知打哪里窜出来一只小猴子,一下子跳上他的肩膀,嘴里正在吃什么吃得津津有味,手里还拿着个花生壳。
耍猴子的大汉匆匆跑了过来,从花尽冲肩上取下猴子,一边道歉说:“对不起,公子,这猴儿冒犯你了,弄脏了你的衣服,让我替你擦擦吧。”
旁边有人窃笑道:“不用擦了,你的猴子既然这么喜欢这位公子,你干脆就把猴子卖给他吧!”
花尽冲一听这笑声就知道猴子为什么会跑到他的身上来了,他对那发笑的人说:“看来阁下对这只猴子颇有兴趣,还是让给你吧。”
这人除了船玉还会是谁?她不服气地说:“你以为我买不起么?”她抛起一颗花生,猴子纵身去接。她对耍猴的人说,“大叔,这只猴子值多少钱?我买下了!”
耍猴的人笑得很勉强:“对不起,这位公子,我这猴子不卖!”
“为什么不卖?”
耍猴的说:“因为这猴子是我的饭碗,卖了它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以后没法子过日子!”
船玉仍不罢休:“那我多给你一些银子,你去再买一个饭碗回来不就行了。”她搜遍了全身的口袋,掏出来有银子,有铜板,还有首饰,全部交给耍猴的人,说:“这里少说也有五十两,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了,够不够?”
耍猴的人看见那一大堆钱,想了想,终于答应道:“那好,就卖给你吧,只是这猴子跟了我许多年,多少总有点儿感情,得让我跟它道个别。”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那猴子立刻就窜到他的身上去,他像抱着自己的孩子般,轻轻抚摸着它,然后凑近它的耳朵似乎在轻轻诉说着道别的话。说完之后,他轻拍了一下猴头,那猴子竟乖乖地跳到船玉的肩上。
船玉就用她全副的家当,换来了这只小猴子,带着它高高兴兴地走了。
花尽冲走在她的后面,摇头叹息道:“你又做了一件善事!”
船玉一时不懂他的意思,满以为人家在夸她,喜滋滋地说:“那还用说!”她想起刚才花尽冲跟一位白衣女子在说什么,不免好奇地问道:“我刚才看见你在跟一位白衣姐姐说话呢,你认识她吗?”
花尽冲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去追她?是不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所以你就调戏人家?”
花尽冲没有回答她,若有所思地停了脚步。他看见旁边有个卖鸭梨的大嫂,便走过去问她:“请问大嫂,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位骑马的年轻公子从这儿经过?他后面还跟着六七个穿白色衣裳的女子。”
鸭梨大嫂的神色仿若洞察一切,她说道:“怎么会看不见?他们可是严府的贵客呢。”
“严府?哪个严府?”
“怎么公子连严府也不知道?”旁边一个卖八卦的大叔插嘴进来道,“城东剑庄现在的主人姓严,大家不就叫它严府咯。”
洛阳三大世家的大名江湖中人尽皆知,花尽冲多少也听过一些,但因为近些年来他们都在渐渐没落,注意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外间有关于他们的传说也就越来越少了。
花尽冲知道剑庄原来的主人是梦家,至于现在的严庄主就不得而知了。
鸭梨大嫂看着花尽冲问:“公子一定不是本地人吧?”
花尽冲还来不及回答,卖八卦的大叔又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洛阳三大世家,在这城里随便转一圈以后就知道了。”
船玉跑过来问道:“哪三个家族这么出名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八卦大叔压低了声音道:“最有钱的高家,藏书最多的石家,还有一个就是专门收集兵器的梦家,不,现在应该说是严家了。这三个家族在洛阳城曾经风光了数十年,现在总算老天开眼,三家一家不如一家、一年不如一年,看来也都撑不了多久了。”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极度地妒忌人家,见不得人家好呢。
船玉可不理这些,又问道:“为什么梦家又变成了严家?难道他们把房子给卖了?”
鸭梨大嫂憋不住又插话进来说:“不是卖,是梦家的人没有这个福气,结果出了个败家子,拿房契到赌坊去赌,一夜之间就弄得倾家荡产,这位严庄主就是那天在赌坊最大的赢家。”
“哦,我听人说在赌坊里一夜间暴富的人应该称作暴发户,对吧?”船玉问鸭梨大嫂,“你见过这位严大庄主没有?”
鸭梨大嫂有点缺憾地说:“没有,这位严庄主一向喜欢深居简出,一般人都难以见到他的真实样貌。不过今天刚好是他五十大寿,听说府上要请好多客人,公子要是去看热闹说不定会见到他呢。”
八卦大叔却满脸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人物,不就是因为那天手气好,摸了副好牌,你们这些人就把他想象成什么传奇人物似的,多可笑!”看他的样子仿佛在后悔那天晚上的豪赌他不在场,否则梦家的宅子现在就应该是他的了。
鸭梨大嫂嘲笑他说:“陈五金啊,你二十多年前就梦想着当梦家的姑爷,结果连人家的大门都没有迈进一步,到现在对他们家还是念念不忘,可真是痴心啊!”
叫陈五金的那个“嘿嘿嘿”讪笑道:“就是因为他们家当年没有让我进门,所以才会败得这么快,若是真的有我在,至少也不会输得像现在这么惨。”这年头自以为是的人到处都有,这种人尤其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吹嘘自己。
鸭梨大嫂撇嘴道:“你要是真有那本事,你家也不会这么快给你输光了。”
原来这个陈五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烂赌鬼。他说:“谁说我家败光了?你没看见我这里还有这么多古玩宝贝么?”他指着满地的“古货”说,“这些可都是我的传家之宝,今天在这里大甩卖了,各位赶紧来买,错过了可不要后悔啊!”他说着说着又做起了生意,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花尽冲低头沉默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事情,拉起船玉就走。
船玉正拿起地摊上一块白色的玉佩,想要认真欣赏一番,没想到被花尽冲匆匆拉走,连手里拿着的玉佩也来不及放下。
陈五金还以为她要顺手牵羊,赶紧大喊着追过去抢船玉手上的玉佩。
刚才那只小猴子一直站在船玉的肩膀上,见有人大喊大叫追过来,吓得立马纵身落地,飞一般地往前面跑了。
船玉大呼:“别跑,给我回来!”她大喊着向前飞跑,岂料那猴子丝毫不听她的话。
船玉并不知道,那只猴子是被人驯养惯了的玩物,主人让它怎么做它就会怎么做,刚才那个耍猴的叫它跟着她,所以它才跟着她,可一旦听到远处主人呼唤的哨声,它就会即刻跑回去找它的主人,任何人也拦它不住。
花尽冲把真相告诉船玉的时候,她简直恨不得打烂他的鼻子,气道:“既然你一早就知道人家被骗,为什么不阻止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尽冲欷歔道:“世上的坏人太多了,要是不让你亲身体验一下,怎么知道世途险恶?以后这样的事还会经常碰到,好好记住这个教训吧!”
船玉怒冲冲地瞅着他,咬牙道:“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世上最可恶的人就是你!”说着举起一双拳头,就要打人的样子。
花尽冲忽然伸出手指着她后面的方向道:“从这条巷子进去,一直走到最后一扇门,你就可以到家了。”他趁船玉回头的时候赶紧把手里的酒坛挂到船玉的拳头上,说,“你先进去吧,替我问候一下赵叔,我现在有一点急事要做,办妥了尽快赶回来。”他不等船玉摇头或点头,说完纵身上马,一眨眼就不见了。
船玉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阵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