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逃离。我越来越害怕,如果我不跑,只能够死在这里。这个运动,就是要人命。像我这样的人,没死在监狱里,已经暗暗庆贺,但是这种处境,我不服气。昨天又是批斗我,戴了高帽,胸前挂了一个纸盒子,用毛笔字歪歪扭扭的写着:反革命分子。我对革命根本没参与,也不理解,更没做什么对不起人民的事,对这种肤浅轻率的判定我从心底说不。我只是一个战俘,坦白说,是国民党战俘。
我是国民党驻滇部队“九十三师”成员,担任师长警戒员,这是个赫赫有名的部队,自1934年编成开始就是国民党军劲旅之一。一九三九年九十三师在第六军序列内参加桂南会战,在南宁驼南阻击日军进攻,九十三师作战英勇,奋勇杀敌,战斗相当激烈。一年后作为国军精锐奉命移至云南省罗平待命,准备参加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1941年中国远征军组成,同年12月11日,第6军全体入缅作战,到1942年中旬,中国远征军全面溃败,至6月3日,第六军各部队交替掩护,成功返回国境,驻守云南。1950年初,在解放军入滇部队陈赓部第四兵团强大兵力打击下,驻云南的国民党嫡系主力李弥的第八军和余程万的第二十六军迅速瓦解,部队开始逃向缅甸,我们前面是未知的命运,后面是解放军部队的追赶,我们进入了“野人山”,这是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原始森林无人区,充满毒蛇、猛虎、蚂蝗、毒蚊、疟疾和瘴气,没有道路,没有向导,没有报纸,也没有医药,残兵中,夹有大学教授,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华侨青年男女,我们大多数没有鞋子,大多数身染疾病,病发时就躺倒地下**,等病过去后再继续行进。子弹,炮弹在我们身边飞舞,炸响,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我是在一次堵截中被俘的。被俘后,我先是接受审查,然后以战俘身份被关了起来,半年后,不知是谁说了好话,我被放了出来。开始我不敢回家,怕连累我的父母和亲人,那个时候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但我没杀过人,也没权利指挥过战斗,对这种处境很是不满。我在大陆南方很多地方游荡,包括城市和农村。没钱就给人家干活,甚至管一碗饭就行。这样漂泊流浪的日子过了有十多年,我发觉开始想家,越来越浓的思乡情绪,我想到父母,想到妻子,小孩,门前的那颗大榕树,对我喵喵叫的小猫,这时也应经长大了吧?睡觉的时候,几乎每回都梦到他们,而且是那么清晰。
我熬不过思乡的痛苦,在一个冬天回到了那里。又见到了乡亲,我很高兴,但是我发觉他们明显的冷淡了,木呐的不愿多说话,仿佛有人在拿一把剪子随时准备剪掉多余的舌头,即使说话,也是贼眉贼眼先看看周围有没有旁人。一日三餐,都到指定地方去吃,而且饭量越发越少,当时不许自己做小炤,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经常吃不饱。看着孩子越来越消瘦,实在没办法,我就去合作社的地里去偷没成熟的包谷,刚种下的花生或豆子,就这样勉勉强强的混。然而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此起彼伏,光是那名称就吓人心蹦蹦跳。几次由于我的小聪明,勉强躲了过去。但是这一次,我再明白不过了,没有我的生路了。
我被关进牛棚里,批斗员临走的时候,恶狠狠的对我说:“晚上便宜你,不用绑绳子了。这两本毛主席语录必须背下来,明天批斗前审查,要是背不下来,小心我们革掉你的命。”
牛棚里大灯泡子照得刺眼,我心里乱得很,陪斗的几个“分子”却昏昏睡死。我知道我的命运和语录根本没有关系,一切都不过是个前奏。我拿起书,假装念。磨蹭到后半夜时,外面的人都走光了,我探出头,猫着腰出了牛棚。那晚没有月亮,几颗星冷冷的闪耀,好似一把把刀子,悬在我的头上。我悄手蹑脚顺着墙根来到门前的岗哨,两个武装的红卫兵已经熟睡。我看见离门前十米左右,有一堆破烂的木头,那是扒掉学校剩下来的檩子,掩盖了里面的洞,可以直通门外。我小心爬了出来,尽量不弄出声响,潜行了一段后,看看后面没动静,狠命跑了起来。
我先到了家里,屋子里,有人没睡,亮着昏暗的灯。我轻轻敲着门,妻子开门,看到我吃惊地问:“你怎么跑出来的?快进来。”我把决定告诉她,她说只得这么办了。干部们晚饭前来过,说已经通过县里的审批,要镇压一批反革命分子。。。我说这次我要走的很远,也许很多年不回来了,要她好好伺候父母,带大孩子。她含着泪点头。我没工夫交代别的,对着父母的门跪下,磕了几个头。夺门就想跑,妻子追了上来,递上一个窝窝头,一定要我拿着。我揣在怀里,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顺着树林,前面就是海滩。往常的时候,几艘船就停靠在那里。今晚我却很失望,一艘也没有。这可怎么好?天一亮,我就危险了。我转过海滩一角,在椰树的浓处,停着一艘船。我一阵惊喜,慢慢靠了过去。一个老头正在打盹,旁边放着一瓶喝干的酒。“醒醒,醒醒,有活了。”老头很不情愿的醒了,嘟嘟囔囔的问:“你谁呀?”我告诉他先别问,你的船能不能出海?他眼睛一翻:“怎么不能?你小瞧我可以,就是不能小瞧我的船。”我说我想到对面去。老头大睁起眼:“那可是叛逃哇。”我说我没别的活路了,有人要整死我。老头忽然莫名的笑了,“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政治犯吗?”我没吱声。他又说:“我老了,很么也不怕,只想做点正经事。但是你必须给点冒险费。”我什么也没有,这可急坏了。老头讽刺地说:“你还是乖乖地回去吧。”我听他这么说,越加慌乱,手足无措中忽然碰到了腰带,那是在部队时师长亲自发给我的。“这个,给你。”我解下来。老头的眼睛绿了,反复端详:“这可是好东西,正宗的,纯皮的。”
老头把腰带放下,把自己的换给我,然后麻利轻灵的戴上了。看他的动作,我有点怀疑他的出身,难道他也是个练家子?他要我帮着推船,到了水里,小船就轻快多了。老头一面划着,一面看着云。“有点怪。”他嘟囔着。
船有点不稳,晃晃悠悠的,我是个旱鸭子,更加担心起来。半个小时后,我觉得很冷,一个劲问还有多远,老头没说什么,只是不时看看云。大约十分钟,突然起了风,且越来越大,浪头一潮一潮向我们扑来,有的有两米多高,船简直是在两个浪的缝隙里爬行。老头要我匍匐在仓里,我问你还行吗?老头瞪大起眼:“到这个份上了,不行也得拼了。”
可是浪越来越大,像小山一样,我们一会在浪尖上,一会在浪谷里。老头放下浆,说:“做好准备吧。。。”还没说完,一个浪狠狠地把船翻了过来,老头大喊了一声,就被海水吞没了。我在慌乱中抓到一块舢板,死命抱住,还好没沉下去。浪头像魔鬼一样,凶狠的朝我撞来,根本分辩不清方向,只觉得那夜特别的长。风一个劲的肆虐,浪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愿,我迷迷糊糊地在浮沉的舢板上度过了一夜。
天亮我醒来的时候,浪小了起来,但还在掀。我担心风向不对,把我刮回老家可就完了。四目一望,海天一色,根本没有陆地的影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么下来,不是被冻饿而死,就是被鲨鱼吃掉。海上的绝望,莫过于看不见人,其他都可以忍受。周围一片寂寞,只有海鸥的尖锐叫声,和它一掠而过的身影。到了太阳正中的时候,我觉得很渴,渐渐也觉得饿,我什么也没有,喝了一口海水,还没咽下就喷了出来,太苦太咸了。我变得昏昏沉沉,太阳也仿佛摧残我,放出千百倍的热气,我肩头的衣服早已经破烂,连同面颊,脖子都被晒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估计在下午的时候,天又阴了起来,很快又刮起了大风,带动浪潮又开始折腾。打进我的脸上,从鼻孔,耳朵往里灌,但这都可以忍受,难忍的是浪打进你的嘴里,打进你的眼里,就像一个糊涂的医生往你身体里塞沙子。夜里,风浪息了。饥饿又一次袭来,像一把大锤子,狠命的敲打着我的胃口。我喝了一口海水,使劲咽了下去,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可是不久反而比以前更加疼痛。不久我又昏睡过去。
天又亮了,我醒来发现舢板上停着一只类似鹰的鸟,带着一双锐亮的眼睛,狠毒地盯着我。难道它在等我死去?我一阵恼怒,想挥手赶走它,但是我没有丝毫力气了。。。我把脑袋趴在舢板上,眼睛开始昏暗。过了很久,那只鹰还没走,还是那样恶毒的看着我。你把我吃了得了,我无力的说。。。
舢板一阵急晃,这种风暴真是没一点规则,可过一会又平静下来。我感到胸口有些东西紧紧挤压着我,却又有些软。我腾出一只手摸去,拿出来的时候,看见一团类似黏土的东西。是吃的,是妻子给我的窝窝头。我惊喜过望,急忙掏过来,一把一把的吞。窝窝头被水浸泡已经酥了,一抓就纷纷落下。我怕浪费了,用衣服拦着,围着。。。吃完的时候,觉得胃很涨,我后悔没留下一些,等待解决下一次饥饿。
我回过头来,发现那只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飞走了,我又陷入了孤独。可是不久,我听见远处传来汽笛声,接着看见一阵黑烟,一艘大船从水天相接处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