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此物志 第8章 (八)阷徒之丘
作者:张大山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石城精锐之兵都已尽出,城中仅余数千老迈伤病者,不堪重击。李顺贞心急如焚,令军急行。但经过一日大雪,月湖上积雪没胫,行军迟缓。从晨至昏,行经前日与回鹘武士激战之地,兵马均已疲极,士卒拄枪而行。

  突然,无数古古鸽族弓箭兵从雪中横阵的尸体堆中钻出来,一阵箭雨自天而降。守军全无防范,四处躲避,中箭者无数,长声哀嚎。崔猛大声喝令组成盾阵护住中军。周顺亭和黄冈率红翎铁骑兵、铁枪兵前后而出迎敌。

  古鸽族弓箭兵人人身披羽氅,细高逾丈,且射且退,行走迅速,原来脚下都蹬有三尺高跷,在深雪中一跨半丈,守军骑兵竟然追赶不上,眼睁睁看着敌兵渐渐远去。

  古鸽族不过是宵小扰军之兵,但此时守军兵马困乏已极,接敌必败。李顺贞于是下令扎营待旦。兵将衣不解甲、马不离鞍,于乱尸之间就地背向垂首而睡。古鸽族箭上涂有腐骨毒药,不至人命,却致皮肉溃烂直至见骨,中箭者疼痛彻骨,不住哀号。

  李顺贞在一张毛毡上侧卧而睡,忽见一片幽冥之中,冉由自北而来,头发和红袍上不住向下滴水,身后跟着数十名部下将佐,个个面容凄惨,衣衫凌乱。李顺贞心如刀绞,大声呼叫:“冉公,怪我安排不周,致你和一万五千兵将尽沉湖底,尸骨无存,我再无面目去见安将军,恨不能随你而去-”

  冉由黯然摇头,无语转身西去。李顺贞痛哭而醒,心里无限悲凉。

  初六早上,李顺贞领军南行,巳时与巅北联军会与距石城五里之地的月湖南岸。

  高夏、回鹘、塔塔、索契四国兵马和巅山王的铁帽子军分成五队排列,连绵遍布三座山丘,刀斧映日,枪戟成林,一眼望之不尽。敌军之后,远远望见石城隐在一片狼烟之中。

  高夏国国王高木端嵬骑汗血种马,立于阷徒之丘。

  巅山南北平原上共有大大小小一万六千三百个土丘,连绵起伏,个个皆有其名。阷徒之丘上高高竖起一座黄色羊毛大伞,东侧的鹿鸣之丘上立着两座蓝色大伞,伞下分别是回鹘国可汗骨力罗碣、塔塔国可汗黠戛斯;西侧的驹犊之丘上立着两座红色大伞,伞下分别是索契国国王李元宗、铁帽子军左厢都指挥使耿荻。巅北四大国君主齐聚于此,方圆数里之地尽是巅北各国、各部族来与央国守军决战的土著之兵,插满各种名幡族旗,不计其数。

  李顺贞回望守军,不足二万困兵乏马,敌强我弱之势判然而显,兵将均面有惧色。他令肖山布方形守阵,自己带着曾有余、万俟慨策马奔往阷徒之丘。

  丘下半里之地,传教士西拉得骑着一匹瘦骡相向而来,身后跟着十名高夏国护卫,依旧是初三随同高木鄘邑造访石城的人马。再见西拉得,李顺贞渭然长叹。仅在两天之前,众人还同桌而饮,一只烟花过后,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已结成血海深仇。

  李顺贞要面见高木端嵬,西拉得摇头说:“高木端嵬国王知道你怜惜部下性命,会来请求议和,但为时已晚。他令我转告石将军,血仇唯血可解,要你速去布阵,联军午时来攻,他-他要守军上下一个都不能活着回到央国。”

  李顺贞无奈策马而回,召众将议事。他不忍众兵将转眼即遭杀戮,却也无可奈何,不住叹息。曾有余谏议:“我细观敌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多土著游猎之民。我军虽少,但均是久战之兵。现敌正待时未动,我军何不乘此时机列楔阵急攻,不与鏖战,只要击散中军,即可破阵回城。”万俟慨赞同:“此时彼众我寡,正当兵出奇峰。我愿带战车营当先开路,将军策后急攻,量敌军牧民乌合之众,未必能挡我大央骑军-”

  李顺贞摆手锁眉说:“敌军数倍于我,占据天时地利,士气正盛,不可强攻。高木端嵬自大高傲,骨力罗碣凶残好战,一心要明刀明枪为高夏王子和回鹘武士报仇,午时必定集中兵力前来冲阵。我军首战要呈方阵坚守,唯死不退。敌军首战不下,必将分军三面包抄围攻。彼时敌军主力分散,中军空虚。众将要看我令旗,白旗一动,立即变方阵为楔阵,战车营先导,铁甲骑兵营居左,绿翎铁骑营居右,攻上阷徒之丘。三军以此传令,此战有去无回,不入石城,有死而矣!”

  众将领凛然而遵,分赴各营传令布置。曾有余将一面巨大的白旗悬于方阵之中,旗上浓墨题写八个大字:‘不入石城有死而矣’。万俟慨令中军坚起四对共八面大鼓,令八名壮汉脱去衣帽,剌臂出血,涂满全身,立鼓于高台上对擂。刀盾兵营统领崔猛挥刀自断左手两指,洒血誓师,唯死不退。伙头军取出全部存粮分发各营,将士饱餐。战车营统领岑彭令部下给战车种马喂饮烈酒,驾车种马仰首嘶鸣,欢腾欲奔。

  守军兵将均知此战必败,原本士气低沉,此时报死战之心,饱食酒肉,个个目露凶光,咬牙待战。

  巳时三刻,阷徒之丘上‘呜-呜-’地响起一片长号悲鸣之声,巅北大军缓缓压近守军方阵。

  驹犊之丘上,铁帽子军左厢都指挥使耿荻荻抬起右手示意部下按兵不动。索契国国王李元宗转头问:“耿将军,安国军马为何不动?”耿荻黯然摇头,转身带领铁帽子军撤离土丘。

  午时,四方忽然飞来无数乌鸦,伸展黑翼在半空盘旋,洒下阵阵粪雨。传教士西拉得骑着瘦骡跑到两军之间,手举黄铜十字架高声祷语:“天上的父,请使我作你和平的使者。在有仇恨的地方,让我播种仁爱。在有伤害的地方,让我播种宽恕。在有怀疑的地方,让我播种信心。在有绝望的地方,让我播种希望。在有黑暗的地方,让我播种光明。在有悲哀的地方,让我播种喜乐。不求人安慰,但去安慰人,不求人理解,但去理解人——”

  高木端嵬挥刀直指守军方阵。回鹘可汗骨力罗碣一声呜咽,高夏、回鹘、塔塔、索契四国军马和从属国蛮族土著之兵如潮涌激浪般冲向守军方阵。传教士如一粒沙子瞬间被淹没于无形。

  守军方阵之中,八面巨大战鼓发出雷般闷响。长枪兵蹲伏于盾墙之后,长弓手引弓向天等待号令。李顺贞立于高台之上,长眉紧锁,端凝如一尊石像。

  联军汹涌而来,首当其冲的是月湖西北奎达尔山地中的旦巴、高离、氐库三国蛮族武士。此三国原为古国旦巴一族,世代居于奎达尔山中高地之上,从附于高夏国,靠猎鹿为生,人皆高壮凶恶,能手撒活鹿,善投长矛。旦巴武士头戴鹿角、身披鹿皮、脸上涂满鹿血,每人左手握着五只细杆长矛,腰上挂着长刃短柄的解鹿斧,徒步狂呼怒奔,如逐鹿状,转眼之间已进入守军射程,守军长弓手未得号令,举弓不动。旦巴武士吼叫着奔进半箭之地,开始抛掷长矛,多数击在守军方阵外围的巨形方盾上。长矛抛尽后,旦巴人摘下腰上的解鹿斧扑击方阵。守军盾阵内搠出长枪。嘶杀听、惨叫声淹没了轰鸣战鼓。

  旦巴武士之后,塔塔人、有孜人、色目人、铁勒人骑着荆猪、犀牛、驮马、有孜犬等各种坐骑扑击而来。塔塔国处于巅北平原深处,地域广阔,从属部族众多。塔塔国可汗黠戛斯被称为大修罗,信奉罗摩罗教,聚三十个老婆,生二十七子,皆为勇士。塔塔武士男女混杂,人皆粗黑雄壮,头戴牛角盔,身穿皮甲,右手持解牛斧,左臂戴小圆盾,踩着旦巴人尸体跃进方阵,被铁甲兵搠死无数。

  十余个种族武士疯狂地扑击守军方阵。守军主力集中在方阵南侧,死守盾墙。盾墙不断被冲破,又被快速补缺。

  高木端嵬一挥弯刀,身后响起一声长号,高夏、索契、回鹘三国骑兵齐出,涌向守军方阵。此三国是联军的主力之师。高夏一国占巅北平原五分之一,世代游牧,自古为央国北方主要之敌,其国骑兵精于骑射。索契国地处巅北平原西南,与央国接壤,是央国通往西海以外商路的必经之地,其国国王曾被央国前朝皇帝赐姓为李。回鹘国地处巅北平原西北,背依断崖山,是北方各国之中人口最多的种族。

  北方人作战,重攻不重守,攻则拼尽全力,至死方休。联军兵力五倍于央军,又占据天时地利,视二万央军如砧板上待宰羔羊一般。而自接战以来,央军全靠盾墙死守,未发一箭。三国骑兵均以为守军箭已耗尽,此时纷纷丢弃笨重盾牌,长斧利刃,人嘶马鸣,巅狂扑击而下,快速迫近守军方阵。

  李顺贞立于中军高台之上,眼望敌军骑兵进入半箭之地,右手举起红旗,长弓兵营统领彭海秋大声下令放箭。三队弓箭手交替射出长箭,阵阵箭雨之中,联军骑兵前队纷纷落马。

  李顺贞举起蓝旗,守军阵中升起三百座木台,每台上下三人,以千夫长秦济为首的一千名神射手立于台上,专射联军将领。待联军骑兵后队攻近方阵,盾墙前堆尸如墙,血流成河,急不得进。

  两军鏖战不休,北方联军死伤甚重。守军盾墙虽被打得七零八落,却竟然未退半步。

  李元宗策马奔上阷徒之丘上,向高木端嵬谏议:“央军乃久练之兵,与之正面鏖战,非一时可破。其虽成方阵,但主力均在南侧,东西空虚。我军骑兵此时受前队与弓弩所阻,急不可进,此时应分攻其左右,三面夹击之-”高木端嵬赞同其议。丘上令旗闪动,回鹘骑兵向西绕行,索契、高夏骑兵向东绕进,准备三面夹击央军。

  联军兵马东西策奔,环绕方阵。李顺贞举起左手白旗,万俟慨大声下令变阵。

  守军方阵中突然冲出五十辆战车。架车的种马已经饱饮烈酒,在驾车人刀剌之下疯了一般冲向阷徒之丘。战车之后,守军形成楔阵抢攻。万俟慨狂舞两柄大铁锤策马当先,肖山率铁甲骑兵营居左,周顺亭率红翎铁骑营居右,李顺贞手持铁枪断后,楔阵内的火石兵不断向外抛掷烟火弹。联军三面围击,焦着缠斗。山丘上下堆满死尸,人马杂叠,头滚肠飞。

  守军报死战之心,在一片滚滚黑烟之中渐渐抢上阷徒之丘,距石城已不足三里,远望石城如一座巨大野兽伫立湖畔,城中冒出阵阵黑烟。守军此时已经不足一万之数,但是一看见石城,兵将如同注血一般精神大振,拼死守住阵形,加快向南挺进。

  联军人数虽多,但各族参杂,在浓烟之中相互阻碍,始终击不破守军之阵。回鹘国可汗骨力罗碣怒不可抑,骑犀牛、持巨锥亲自来战,竟在乱军之中被千夫长秦济一箭射死。

  守军渐渐接近石城之际,城上一声炮响,安佑卿率五千军倾城而出接应,冲散塔塔武士,与万俟慨合兵一起。众兵将见入城有望,高呼万岁。耿荻率铁帽子军远远立于东方山丘之上,眼望守军突围再即,嘴角上弯,露出一丝微笑。

  突然之间,北方传来‘呜-噢——’一声冗长唳鸣,声音似狼似马,尖利剌耳,伴随着一阵阴冷之风,犴狨武士骑着獠狼,如一片黑云般自北方卷杀而来。

  獠狼是狼、血蝠和马三物杂交的怪兽,脚长嘴尖,邪恶嗜血,一边快如疾风般奔来,一边发出剌耳的鸣叫,所经之处,马匹、犀牛、荆猪、有孜犬等各种坐骑之物四散奔逃避让,战场上一片混乱。

  犴狨王达各摩身高一丈二尺,头顶尖长如立锥,挥舞着一只巨大的生铁狼牙棒,直杀入守军后方阵中。守军战马受惊狂奔。

  李顺贞在楔阵之后,大声勒令铁甲骑兵撕下战袍蒙住战马眼耳,稍稍稳住马匹,达各摩挥棒迎面扑击而来。李顺贞举枪迎向达各摩,达各摩铁棒横抡。‘嗡’地一声响,狼牙棒划过一片黑风,撞飞了铁枪,击在李顺贞头上。‘嘭’地一声闷响,李顺贞身子未动,脑袋从脖子上直飞出去。他的战马掉头向石城跑去,尸体还骑在马上,脖子上喷出的鲜血高达三尺。

  李顺贞其年四十一岁,一向治军严谨,体恤下情,石城守军对其敬仰拥戴之情更甚于安大用。二万守军午时至未,在重重围困之下激战二个时辰,一直死战不乱。李顺贞一死,守军如无主之羊,在獠狼和犴狨武士的唳叫声中神丧志失,散乱奔逃,片刻间被斩杀逾千。

  犴狨武士仅有九百人,但个个如同地狱恶魔,紧紧跟在守军后面掩杀。不仅守军,联军也被獠狼冲散。达克摩狂舞着的狼牙棒挥洒出阵阵血雨。一片混战之中,千夫长秦济高喊:“弓箭兵射死獠狼!”但弓箭兵只顾抱头奔逃,已经忘了手中还有弓箭。

  肖山、万俟慨弃马步行,强令刀盾兵组成盾墙,长枪伏于盾后,不搠人,专搠獠狼。獠狼受阻,稍减速度。守军渐集于盾墙之后。

  达各摩所骑獠狼特别高壮,在一声高鸣之中腾空而起,跃过盾墙。达克摩扑击而下,挥舞铁棒,打死了铁枪兵营统领黄冈,胯下獠狼也惨叫倒地。秦济于混乱之中一直紧盯着达克摩,在獠狼跨越盾墙身在半空之际,先后射出两箭,一中獠狼左眼,一中獠狼右眼。獠狼倒地,达克摩也随之摔倒在地。铁枪兵即围拢,乱枪击搠。

  安佑卿撇见达克摩摔倒,策马奔近,拟伺机剌杀。达克摩半跪在地上大叫一声,双臂抡起狼牙棒,围在近处的十余名铁枪兵均被击中,一起惨叫着向后跌飞。

  达各摩站起来,跨步奔向安佑卿。安佑卿自知不敌,返身欲走,但为时已晚。达克摩伸出长逾三尺的左臂,尖利的手爪抓住安佑卿后颈,将安佑卿高举在空中。四周守军突然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高举在空中的安佑卿。安佑卿本来也算高壮的身材在达各摩手中如同小儿,毫反抗的余力。

  达各摩将右手狼牙棒插在地上,仰头向天囫囵吼叫了一声,右手尖利的手爪伸进安右卿的肚子,向外一拉,掏出了安右卿的肝脏,放在大嘴里吞嚼起来。

  初升的太阳下,达各摩巨大的尖头闪闪发光,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犴狨武士和獠狼象是被施了魔咒,疯狂地嚎叫起来。

  张茂一直跟在安佑卿左右,相去不远。乱军杂踏中,转瞬眼间不见安佑卿踪影,正在四顾寻找,忽见安佑卿被达各摩举起来,心里涌起一阵深不见底的恐惧,拼命向达克摩冲过去,但无论他怎么用力奔跑,安佑卿却似乎只是离他越来越远。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他看见安佑卿惊慌失措地四面转动脑袋在寻找自己,他大着嘴拼命撕吼,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张茂眼睁睁地看着安佑卿被掏出肝脏。他看见安佑卿并未立即死去,一直在转动着头四面寻找。最后一刻,安佑卿终于看到了自己,脑袋停止了转动,眼睛看向他,眼神里的惊慌慢慢变得安宁,嘴角挂起一个微笑,睁着眼睛死去。

  在犴狨人疯狂嚎叫声里,无数军马潮水般迎面向他奔来,他如同潮海中的沙粒,不管如何吼叫如何挣扎却毫无着力处,梦游般地被杂乱的军马夹裹着退进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