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此物志 第7章 (七)沉湖
作者:张大山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寅时,安佑卿和张茂回到石城,城门校兵立即带领两人前往帅帐。帐帐之中,守军众将领人人刀甲着身,面目严肃。见两人进帐,安大用高声喝问:“你们两个哪里去了?”安佑卿低头唯唯:“前去巡营-”安大用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桌子:“巡什么营?你二人分明去赌钱喝酒去了,来人,给我处以剜骨剌面之刑!”众将领大感诧异,安佑卿随纷纷劝阻说情,安大用余怒未消,命各打八十军杖。帐前侍卫将两人按在地上,不轻不重地各打了五十杖,虽然侍卫手下留情,但依旧是打得皮开肉绽。张茂还能勉力强撑,安佑卿已经晕了过去。安大用命两人各自归帐禁闭。

  张茂被侍卫撑架着回往自己营帐,一路上一瘸一拐的还在和侍卫说笑。突然脚下一拌,踢在一件事物上。他俯身拾起,见是一把外鞘黑乎乎的短刀,他随手把刀别在腰上。

  初四亥时,城守军倾城而出。李顺贞率大军徐徐北发,冉由和万俟慨各带一千五百铁甲骑兵从东西两侧向月湖跃进,肖山率三千铁甲军为援。众将领之中,除安佑卿和张成因杖责受伤外,余者尽随李顺贞北上。

  高木鄘邑惨死石城,随从乘乱而逃,守军与巅北联军之战再无回旋余地。安大用反复思量,如若不战而退,敌军必定追击而来,于是决定乘敌未备先与决战,取胜后再徐徐而退。安大用回乡之望已绝,雄心顿起。北方各国均为土著之兵,守军铁骑足可以一当十。当年央始太祖以八千铁骑横扫巅北,何况自己手握重兵。而当今之势,朝庭已不足论,守军退则必败,唯进而已,胜则可成伟业,兼济天下。他一面面派人前往长城,命副将张成尽取长城兵马屯于魏五夫人坡。一面乘夜挥军北上,明令杀敌务尽。石城只留六千老弱之兵,

  巅北联军前锋八千回鹘武士由冷血大王乌介特诃率领,在月湖中央扎营。乌介特诃是回鹘国可汗骨力罗碣之弟,身高九尺二寸,壮如巨象,能手撕猛虎,生吞牛羊,素有回鹘第一勇士之称。因他生性残暴,喜欢吃人心肝,又被称为冷血大王。

  是夜,乌介特诃一人在羊皮帐中饮酒。他在喝酒的时候部下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人敢走近三丈之内,害怕被他掏出心肝来下酒。戌时,高夏国蓝旗斥侯传报:高木鄘邑身死石城,联军盟首高夏国国王高木端嵬令前锋营火速退兵月湖北岸。乌介特诃一脚踢翻了桌子,张开大嘴还没等说话,蓝旗斥侯早已吓得一遛烟儿地跑了出去。

  高木鄘邑之妻是乌介特诃的亲妹妹,听说妹夫被石城守军炸死了,乌介特诃怒不可遏,不但没有退军,反令连夜拔营攻打石城,为先贤真王报仇。众部下明知不可为,但不敢违抗冷血大王,向石城缓缓而进。回鹘军未行一里,前方斥侯来报:前方三里之地,石城守将李顺贞率大军来袭。乌介特诃冷笑说:“石将军自投罗网来矣-”传令列阵,与央军决一死战。

  暗夜深沉,浓云密布,身着兽皮的八千回鹘武士利刃在手,分为四队列于湖冰之上。乌介特诃头戴头角盔,手持长柄战斧,骑一匹巨大的长毛象立于阵之后,静默如丘。月湖上一片杀机。

  突然,东西两侧传来滚滚马蹄声,紧接着,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回鹘军中箭者无数,黑暗之中响起一片哀嚎声。

  箭雨过后,冉由和万俟慨各带一千五百铁甲骑军,以两辆铁厢战车为先导,从东西两侧撞入回鹘军。两辆铁厢战车由全身钢甲的高大种马拉着,车厢、车轮上插满利刃,封闭的车厢里有人不断向外抛掷火瓶。拉车种马事先已被喂饮烈酒,在驾车人的刀剌之下,发疯地向前冲撞,挡者尽糜,一时间血肉横飞,火光四起。战车之后,铁甲军四伍为队,十人持长枪,十人挽短弓,联鞯杀来。暗夜之中,回鹘军不知央军有多少兵马,有惊恐而逃者,都被立于方阵之后的乌介特诃挥斧砍死。

  央国铁骑自前央建制,已有七百余年,是闻名天下的精锐之师。央始太祖时,央国之民半为军户、半为农户,凡军户者世代为军,不纳农税。始太祖后两百年间为太平盛世,四方平安,后代皇帝渐减散军户为农户,令边防军兵屯田自给,战时为兵,闲时务农。只有禁军和铁骑军为常设之军。禁军为戍守国都央城之军,多为世家富宦子弟。铁骑军则隶戍南北长城。凡为铁骑军者,兵必是经兵部千挑百选的精壮之丁,每日教练骑射之术;马必是岐洲良驹。装备精良,兵、马均从头到脚均装配轻钢铠甲,每一甲兵配长铁枪一只、短铁枪两只,长弓一张、短弓一张,铁箭三十只。逢战时,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队,冲锋撞阵,无往不利,的确是无敌于天下。

  回鹘国是巅北古国,土地人口仅次于高夏,百姓半牧半猎,女人放牧,男人狞猎。其国尚武好斗,凡男子十七岁挂弯刀出猎,皆称为武士。前锋营武士虽有八千之多,但多为猎户,奋起而聚,蔚然成军,但是在央国铁骑军的冲击之下,如沉石溅水,陈脚大乱。

  两队铁甲军象两条长龙一般横穿敌阵,破阵而出,然后又分别兜头重新杀了回来。

  乌介特诃怒吼连连,催长毛象奔到方阵中央,抡起长柄巨斧将一匹守军战车种马砍为两截,接着又挥斧把三个铁甲骑兵砍落马下,铁厢战车侧翻在地,车厢里装载的火瓶相互撞击,炸裂开来,发出‘轰’一声巨响。乌介特诃高壮如塔,又骑着长毛巨象,象座小山一样横在阵中,守军无敢近者,纷纷向他射箭。乌介特诃身上多处中箭,但他毫不再意,狂抡巨斧,历目长嚎,在一片火光之中,宛如天神。

  回鹘军多为勇武之士,见主将拼命,士气大作,齐声嘶吼,与守军骑军殊死缠斗。守军铁甲军一时无法破阵,渐渐分为四队,被回鹘军围攻。铁甲军虽然不足回鹘军半数,但甲兵精锐,阵列不乱,长枪短箭之下,回鹘军死伤甚重。

  缠斗之中,一只火箭冲天而起,李顺贞率大军赶到。火箭白光照耀之下,乌介特诃兀自狠斗不退。李顺贞嚇问:“千夫长秦济何在!”秦济大声答应:“在!”李顺贞命令:“射杀敌将!”

  秦济拉满二石长弓,搭一支铁箭在箭扣上。身后火石兵又射出一只火箭弹,火光划破夜空,秦济铁箭疾射而出。

  乌介特诃一生勇武嗜杀,冷血无情,在他眼中,整个巅北除了自己的兄长骨力罗碣外,唯有妹夫高木鄘邑一人而已。央国守军虽有铁骑,他毫不畏惧,一心想为高木鄘邑。乱军之中,他狂舞巨斧,砍杀正酣,突然一阵阴风吹过,眼见高木鄘邑拔散着长发、脸色凄楚地向他奔走而来,他略一愣神之间,高木鄘邑灰飞烟灭,一支铁箭迎面而至,从他左眼射入,贯脑而出。他惨叫一声,轰然摔落在地。

  乌介特诃一死,回鹘军大乱,向北溃逃。李顺贞挥军直进,周顺亭带率红翎铁骑军兜头围杀。战到天明,八千回鹘军被屠杀殆尽,仅数百人逃脱。月湖上尸体横阵,一片血浸寒冰。

  守军仅折千人,大获全胜,兵将士气高昴。李顺贞令割下乌介特诃脑袋向安大用报捷。巳时,埋锅造饭之际,突然天降细雪。冉由建议乘胜挥军北上,一鼓擒杀高木端嵬。李顺贞恐铁帽子军从东来袭,令分兵三处,冉由率一万五千铁骑军快马北上取高夏,李顺贞自带八千铁甲军向北缓进策应,肖山率七千刀盾兵、长枪兵于月湖东伏击铁帽子军,万俟慨率一千军为后援。

  冉由跃上马背,一勒缰绳,战马前蹄竖起,仰颈嘶鸣。白雪之中,只见他金甲红袍,怒马如龙,卓然醒目。绿翎铁骑营统领石东生高喊:“红袍附马,旗开得胜!”众兵将齐声呼喊:“红袍附马,旗开得胜!”一片鼓响金鸣之中,侍卫递上长戟,冉由长戟向北一挥,领军突奔而去。

  冉由是央国名将之后,其远祖冉荫曾随央始太祖远征西海,封英武侯。后世深研兵法,著兵书传世。其父冉遒世裔为英武侯,亦在太学教授兵法。冉由十岁被召入宫陪太子练习骑射,二十岁娶公主伏岑为妻,二十六岁以附马授偏将军,任央城禁军副将。冉家声名响亮,但数代在央城深居,常有人背后窃语讥讽其家为纸上谈兵,有名无实。冉由父子于家族声望看得比性命还重,深以为恨。冉由二十七岁时,公主伏岑溺水而死。冉由伤心之余,向朝庭奏请戊边征敌,以正家声。驭缰皇帝不准,冉由再奏,得授骁骑将军,赴长城统领铁甲骑军。安大用以为他身份娇贵,将他留在长城。但冉由每战必身先士卒,英勇善战,渐露峥嵘头角。

  北方行军,最忌风雪遮途。此时虽已近巳末,但天色阴沉如盖,雪如粟米。军行移时,雪越下越大,森森如林。行军参谋吕浩谏议缓行,冉由斥说:“此许风雪即谓艰难,枉称大央铁骑。况高夏所倚弓长擅射,最怕短兵相接,固而屯兵于北岸石崖高坡。我军正要乘雪突进,攻其不备。”他命兵将用棉布覆面,快马向北速行。

  月湖形似一轮弯月,南北两端狭长,中部宽广,冬季坚冰封湖,积雪盈尺。守军惯于湖上行军,战马蹄上均钉铁掌,但在大雪之中,半日也不过数十里。

  堪堪将近月湖北岸,前方斥侯来报,三里之地发现高夏军营。冉由率军鼓噪而进,直冲入敌军营中,却无一兵一卒抵挡,竟是一座空营。营中留有百十顶歪歪斜斜的帐蓬,锅灶坍塌,遗矢留渍,凌乱不堪,一望而知敌军匆忙离去,不及收拾。冉由意敌军相去不远,欲令向北急追。吕浩苦苦劝谏,此时天气昏沉将黑,军马皆疲倦,难以速行,况大雪中难辩敌军踪迹,一旦误入敌军箭阵必将损兵折将。铁甲兵营统领张放建议在此就地扎营,待雪晴追敌。冉由见众兵将均有倦意,又恐大雪中迷途,于是下令扎营。

  守军刚刚扎营完毕,黑夜突然如一口大锅般地罩住天地,四野沉暗无光。从兵将避雪于敌军弃营中,冷食干粮,人无语,马无声,在一片寂静飞雪之中静待天明。

  冉由在营帐中对灯危坐,心神不宁。烛光闪映间,恍然想起央城家中后院赤菊,六月盛开时,烂若云霞。每逢花期,父亲必于菊下设几榻,招友饮菊露酒,醉后卧睡于菊下,数日不醒。他离家时,儿子冉周刚满五岁,如今已有十三,不知身高几许。他半世为伍,一心想要重振祖宗威名,自戍长城以来,从未告假还乡省亲。此时想到父亲和儿子,心中一时空荡。

  坐久生倦,冉由伏案而睡。烛尽灯灭之际,突见妻子伏岑背对着他坐在灯下纺纱。他吃惊地问:“公主何来?”伏岑慢慢回头,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凄惨地说:“冰下湖水寒冷剌骨,恐君难忍,特来为君纺布裁衣-”

  冉由恍然而醒,心中狂跳如雷,背上冷汗透衣。他大声叫醒睡在帐前的两名侍卫,命令:“传令各营,火速退军!”两名侍卫睡意未消,木讷地转身而去。冉由一个箭步冲出帐外。

  帐外大雪已停,乌云散尽,满天星光如河,遥见北岸参差崖壁,四周出奇的宁静。冉由扯着嗓子大声喊:“各营立即起身,火速退兵-”守值卫兵吹起牛角号,守军仓惶起身之际,四周突然接连响起‘嘭、嘭、嘭、嘭-’巨大炸裂声,湖面上一阵摇晃,随即断裂开来,兵马战车纷纷颠倒摔仆。

  冉由纵声长嚎,跨步向北岸跃奔,刚刚接近北岸石崖,脚下湖冰从中而断,转瞬间沉入湖底。

  李顺贞军于大雪之中扎营待旦。丑时,西北方传来阵阵巨响,兵将皆被惊醒。他披衣出帐,只见一只流星拖着长长光尾自东向西而逝。长史曾有余发出一声长叹:“附马没矣-”。李顺贞令起兵夜行,未及半里,蓝旗斥侯来报:敌军凿冰沉湖,冉由全军覆没。

  卯时,李顺贞驰抵沉湖处,只见黑沉沉的湖面上冰水翻滚,飘浮着旗帜营帐、车辕木轮。二尺厚的湖冰如刀划斧锯般齐刷刷从中而断,宽达数里,向北直至北岸低矮石崖,湖冰块块破碎。遥望北岸崖间浅滩,一片血红之中,布满中箭而死的战马、浮尸。红翎铁骑营统领周顺亭带队绕过断冰向北搜寻,未见敌踪,一万三千精兵尽沉湖底,泅浮上岸者均被射死,无一生还。

  李顺贞痛哭失声,兵将侧目而泣。工兵营统领商孝宽沿湖探查而知,敌军早在湖水结冻前即在水中网布空竹芦苇,灌注鱼油炸药,间杂木板夹绵,可见预谋之久、用计之毒。

  肖山率七千军伏于月湖东侧,申时于大雪之中发现铁帽子军弃营,行军参谋左宓、刀盾兵营统领崔猛谏议扎于敌军弃营。红领铁骑兵营统领周顺亭劝阻:“我军乃伏击之兵,应散之于野,击敌半途,如集聚而扎,区区七千刀枪之兵必将成为敌军肉靶。何况铁帽子军一向严整,怎会轻易为敌军留下营帐,必然有诈。”肖山深信周顺亭,率军远离弃营,散伏于野。周顺亭本是冉由部将,与冉由不睦,却深得肖山赏识,情同手足,行军出战必携以俱之。七千兵将个个被雪深埋,背后深恨周顺亭。

  北方未见高夏敌踪,李顺贞折而向东,与肖山合兵一处。守军自深入月湖以来,还未见高夏国和铁帽子军的踪迹,已经折军一半,士气低沉。正唏嘘感伤之际,万俟慨派人飞马来报:敌军大举围攻石城,安大用将军传令火速回城救缓。

  李顺贞大惊失色,立即令万俟慨后队变前队,南行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