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草坪上最多的，不是草，是石碑。

　　准确点说，是墓碑。

　　当初齐家血洗燕山后，燕山逝去的人全都葬在了这里，也是从那时开始，这燕山山峰处的草坪变成了燕青山庄的禁地，之后燕青山庄但凡有人死亡，都会将其葬在这座草坪里，为他竖一道碑。只有清明或祭日时，燕山众人才会聚此拜祭，平日里，除了几位庄主，任何人不得靠近。

　　往日里，周厉来得最多。

　　密密麻麻的墓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当面所立的第一道碑，便是原燕山八人之首石海青的碑，上刻着“燕青之首石海青”。燕新来兄弟三人约摸也是触景伤情，都是立定沉默了。他们三人虽不像周厉一般没事便往这儿跑，但有谁可说他们便没了昔日八人的兄弟情？不来，只是怕来。

　　周厉死了，他们不得不来。

　　“对不起，大哥。”燕新来伸手搭在这一人多高的青石碑上，好如搭在那人的肩上，一样的结实。“在这儿我没看好他，我的错，他到了你那儿，你多管着点，别让他继续乱来了，你是大哥，照顾人这活儿你比我熟。”

　　李牧冯扬低头不语。

　　石海青墓碑之后的碑，分成两排，泾渭分明。一排是燕青八人的碑，七块，一块不多也一块不少，连燕新来李牧冯扬这活着的三人也包括其中，只是属于他们三人的碑上并无刻字。而代表周厉的那块碑，如今已是添了刻。而另一排，则是燕青山庄庄中人的墓碑，数量上自然比一旁的七块碑多得多，在昨夜，又添了不少。

　　“你与七弟不在，我便按着战损名单把碑立了进去。坟是我亲手建的，碑也是我亲手刻的，都是衣冠冢，若有能找着尸体的，我亲自为其换为尸骨冢。”李牧沉吟道。

　　燕新来摇了摇头，淮明江水势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而齐家出手也是狠辣，夺船掀船，更是不可能有尸骨留下，皆是随着大江东去了。

　　滚滚江湖淘尽英雄，更是淹死匹夫。

　　不过，匹夫也有一怒，血可贱三尺！

　　燕新来转过身面对草坪上伫立的百余人，沉声道：“燕青山庄之前做过什么，在场的老人心中都是清楚，这十多年来新入庄的，此刻能站在此处，相信你们多少也都有所知晓。废话我燕新来也不多说，先是挑明一句，燕青山庄与齐家早已不死不休，此番淮明水战的战果诸位昨日便是拿到，在此我也只点明一句，若是守不下淮明江，燕青山庄只会成为第二个洞天会！”

　　燕新来一挥手，昨日李牧许广等守山人准备好的烈酒由数十名山庄卫士搬上，这燕青山庄百余核心人物在燕新来李牧等人的领头下共同举杯。

　　“第一杯，祭地下英魂！”

　　酒入土。

　　“第二杯，为来日血战！”

　　酒入喉。

　　有一人缓缓移步，走出了人群，在燕新来凌厉无异于威胁的目光下岿然不动。

　　“既然两杯酒已经喝完，那我便斗胆问一问老庄主，您可真是想将全庄上下千余口人的命，都扔进淮明江吗？！”

　　鸦雀无声。

　　站在草坪上佩刀与燕青山庄三位庄主对峙的，正是燕青山庄首席客卿，除冯扬李牧外燕青山庄最后一名归源，许广。

　　李牧暗自叹息一声，从周厉决定无差别收纳武夫以提升山庄战力向齐家复仇的那天开始，李牧便是猜到了如今会有这种情况。

　　江湖之大，燕青山庄给予那些武夫的，不过是一个容身之所，就如之前方晓楚烟云两人的谈论，燕青山庄几乎毫无底蕴而言，如今能被称为江湖中次一流势力，完全是靠着燕新来这位天人和李牧等归源宗师。创建燕青山庄的石海青燕新来等八人皆是野路子出身的江湖散人，并非出身于名门正派，也没有什么震慑江湖的傍身绝技，更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江湖高手的武功秘籍，那些常年把脑袋挂腰间拿性命当筹码一个个比深山老狐都要精明的游侠肯将性命白白扔在淮明江亦或是燕山之上？他们起初来燕山，除了类似于韩栋这样被强行抓来的武夫，其他实力高强之辈无不是向着燕新来这天地感应的天人境来得，要么是为了讨得一两句指点或是些许武学真意，要么就是在江湖中浪迹久了累了找一艘大船避避风浪。可若是船要淹了树要倒了，还不是乘客逃尽猢狲散完，除了船自身的板木帆桨树的根茎枝叶，谁会与之共存亡？

　　所以，作为燕青山庄的客卿之首，许广的站出李牧乃至燕新来等所有人都预料得到的。然而，当许广真正站出时，众人也是不敢置信的。

　　明悟只能算才入武道，通玄万象勉强算得高手，而归源能被加以宗师之名，已是到了可以开宗立派的地步，虽然远不可与武评之上的宗师之评比较，却也足以说明其在江湖上的地位。对于江湖上各方势力而言，若没有一个归源境的宗师坐镇，便是只能算地方上的小打小闹，不说上不了台面，在江湖里难免畏首畏尾。而对于燕青山庄这种创立之初不过石海青燕新来两名归源来说的新兴势力，有一个归源境的外姓客卿简直是痴人说梦。像覆云墨山阁青丝冢之类一出现便是震惊天下的存在，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也只是每几代江湖都只有那么一两个的传说，似乎还真有那么点应运而生的味道。就算是不去说那玄而又玄的的气运所钟，到底还是实力，毕竟覆云墨山阁的刀剑双尊青丝冢的葬花卿这类人物江湖中也不过那么几个。相比较那些没什么底蕴也没有天人的势力，归源宗师就算不愿自己开宗立派，也烦闷了独走江湖，那也会选择百族或者书剑轩等大宗门，再不济也会去惊雾剑宗这样可供自己实力提升的有所底蕴也有着天人的势力。像在燕青山庄里的许广，不说再无其他例子，却也是极少。

　　要知道许广在走投无路下加入燕青山庄，不仅周厉亲自带人将许广的仇人灭了个满门，资质平平的他能迈通玄入万象在臻归源，少不了燕新来的悉心教导。

　　如此恩情，谁能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

　　合理，不合情。

　　李牧能够“预见”，却做不了防备，这便是他不及他三哥廖乾坤之所在。

　　李牧虽仍是面色平常，但其捏紧的拳里全是汗水。许广能站出来，已是说明了燕青山庄那些外姓客卿的态度，但庄中人还有多少不肯死战，他不知道，谁都拿捏不准。

　　“许广……”燕新来露出一个笑容，却是皮笑肉不笑，带着一股冷意，“我记得你入庄的时候还不满二十，那时你就说过，若哪日庄子能给你的庇护不再了，你便不会在此逗留片刻。现在到时候了？”

　　“老庄主口中的白眼狼我许广不想做，但不得不做。”许广轻声道，面色入水般平静的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缓步走向燕新来三人。

　　冯扬脸色微变，踏步而出。正欲对许广出手的他却是立刻被一旁的李牧制止了，回头向燕新来看去，燕青山庄这位主心骨也摇头示意其不要轻举妄动。

　　许广与燕新来三人擦身而过，直到走到周厉的墓碑前，这个一直古井无波的男子眼中才有了一丝愧疚。出人意料的，他跪了下来，狠狠地叩了一个响头，额头隐隐泛红的他开口道：“从年少起便被仇家追杀，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流窜了好几个地方，也生出了不少毛病，所以我才会在入庄时说出那番话。这也是我怕死怕极了的缘故，我怕死，这点我从不否认。那时的我已经走投无路，所以才会放手一搏，嚣张地说出那种话，换了别家势力，那时直接杀了我以儆效尤也并非不可能，但六庄主却是将我领进庄中，说我从此刻起就是燕青山庄的人了，庄子不倒，给我的庇护就不会散。我感激他，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吸纳战力以备日后与齐家一战才将我收进庄中，我都感激他，由衷的感激。可惜，他死了。”

　　全场静默，许广又叩下一个响头，声音清脆，重重地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面额隐有血迹的他继续道：“后来，六庄主带人把原本追杀我的仇家灭了个干净，在回山庄的路上，他又对我说入了庄子就是一家人，除非他死了庄子倒了，否则没人能拿我们这些庄里人怎么着。说真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将燕青山庄当做我真正的家，但，也仅仅只是想想，早已家破人亡的我不会这么做，也做不到。我怕死，自然也就怕为一些重要的东西牺牲什么。而如今，六庄主死了，老庄主若要决心在淮明江上与齐家死战，那么也注定这庄子会倒，我不想走，更不想在庄子面临如此情况的时候走，但不得不走，不敢不走。”

　　燕新来仰头望天，却是无话可说。跪在周厉墓前的许广再一次叩头，几缕鲜血入土，整个燕山都仿佛一震，血流满面的他拔开酒壶的塞子，倒酒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