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烟云与方晓毕竟并非燕青山庄庄内之人，燕青山庄的这次丧事他们也就不便参与，在燕青山庄众人跟着燕新来李牧冯扬三人去燕山草坪之时便是主动退出了人流，回了先前燕恭良给他们安排的客房。

　　“大局已定？”

　　方晓还是没有回自己那只隔了一堵墙的客房，跟着楚烟云进了他的房间。进了房也不放下背后剑匣的楚烟云忽然盯着方晓问道。

　　“一半而已。”方晓道，“还有一半未定，不过也快了。既然覆云墨山阁很配合地让欧阳瑾出现来表明其态度，无论真假，都已足够，你在不在此也就并非前段时间那般至关重要了。你若想去寻胡之夫，明日便可启程。”

　　方晓一语中的，楚烟云看着脸上再无往日那和煦微笑的方晓，先点了点头，再道：“死了一个周厉让你如此不痛快？”

　　关心除楚潇然之外的人，黑衣少年可说是生平第一次。

　　方晓勉强咧出一个笑容，道：“没什么痛不痛快的，不痛快的是燕青山庄的人。只是多死了一个周厉，说明我火候还不怎么样。有些累而已。”

　　楚烟云琢磨出意味后不禁又看了方晓一眼，果然还是看不懂这个白袍书生究竟如何，说温和也狠辣，心软，也无情。

　　楚烟云不去多想，他到如今也算认了这个朋友，既然认了这个朋友，那么，只要方晓不算计他或是他的师尊楚潇然，方晓如何都是他的朋友，虽还谈不上能够为他两肋插刀不顾生死，不求回报的能帮便帮倒是足矣。楚烟云从来就是一个偏执的人，从其对楚潇然的态度中便可看出。

　　他只是问道：“为何我明日才能走？还有谋划？”

　　方晓笑了笑没有回答楚烟云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可不是话多的人，也就别问了。现在我倒是想请你看一场戏，看看这真实江湖的冰山一角。”

　　楚烟云同样不理睬方晓的话，也算是礼尚往来，他仔细盯着白袍书生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何入此江湖？”

　　锋芒毕露。

　　方晓怔了怔，微笑道：“我是一个信命的人，命这东西，也由不得你不信。江老头儿曾被年轻时曾扬言要使青枫谷成为天下武林的至尊，自己做那至尊中的至尊，现在呢，为了一个女人死守着一座不曾红过的枫林，打死不往外迈一步，扬言要做至尊时的豪情和霸气说没就没了，似乎那个曾经惊艳天下的人和他根本无关。你们那边也是，秦穆等人为何要杀曾待若亲子的你，楚潇然也是救也不救的态度，还不是因为你那天狼的命格。就算你自己还不清楚，你的来历出处我多少也猜着了点，也别急着否认，答案不在我嘴里，而是在被你紧紧包裹藏起来的左臂上！这些是命，也是江湖。我想自由自在地走一趟，比之魏木剑都要随心所欲，求一个逍遥自在，将自己在意的绘一幅画，把自己见过的写一本书，让世人看见武夫的意气时，也能铭记人的风流，足够了。要做到这些，我也必须做点事，我信命，却不愿受制于命。江老头儿破了命，也没有破命，成这般我都替他难受，所以，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不懂。”

　　“等你真正踏入江湖，就懂了。不入江湖，不知江湖。”

　　“我不会。”楚烟云平静道。这座江湖并无吸引他的地方，若硬要说要，那便是与断山人同立于这座江湖顶点的楚潇然。不过，在楚烟云心中，他在一侧瞻仰便是足够，没必要也没兴趣进入江湖，哪怕楚潇然说过若楚烟云在江湖辗转十数年便可如他少年时一般一剑崛起至武林顶点，好如烟云覆日。

　　方晓则摇了摇头，也不说些什么。秦穆若真愿杀这黑衣少年怎会犹豫不决处处予他生机？江缺月也是命中注定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方晓出青枫谷前和江缺月那一夜的畅谈中，那位走一步便可知之后千里风光的老人对方晓说过这么一句话，“愚者不识，天地囚之；智者不知，作茧自缚”。一句囊括世间所有。咀嚼出意味后的方晓不禁悚然，心底里再一次感激这个老樵夫。

　　那时的江缺月微笑着饮了口茶，手里摩挲着那只珍贵的紫砂茶壶，笑道：“老骨头我当年恃才傲物，平时倒也没吃什么苦头，后来决定死守这从未红过的枫林不再出世时的那一夜，哭得稀里哗啦，甘心，也不甘心，我再如何算无遗策，也终究输给了这座江湖，输给了她。秦穆楚潇然二人也是如此，也不曾服命，甚至为破命去斩断气运江山。他们二人本就实力滔天，还真把本是烈山神农氏的江山给斩了，那时也就为如今人才济济雄踞江湖的覆云墨山阁埋下了伏笔。不过说到底是强挪烈山神农氏当年一统天下的气运于覆云墨山阁上，这天下强行易主终引得天地反噬，先是江湖大乱，老一辈英豪大半隐世，后又是征战四起，覆云墨山阁与百族豪宗之间杀伐不断，当初强斩气运江山的秦、楚二人更是在举剑挥刀那刻便受气运命数压制，实力不得寸进。后来也是以淮北齐家等势力的诸多天人的个人气运抵消了反噬，但这就完了？真正知道内幕的人都心知肚明，天地气运给覆云墨山阁乃至整座江湖的真正劫难，是那个楚潇然在斩断气运江山后三天收养的那个婴孩，也就是如今的楚烟云。气运命数，谁说得清楚？你好自为之便是。”

　　气运命数之说虽说只是玄虚之谈，但也不能忽视，不过无论有没有那该死的气运命数，方晓都肯定，自己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终究会步入江湖。

　　不论其如何态度。

　　墨山山脚，握刀的冷面男子饮了口流仙河的水，借着这股清洌消去了些疲乏。他抬头望了望山巅，夏日炎炎，似乎只有那里才是避暑的好去处了吧。只是，没人敢去。

　　葬兵峰，万里兵锋，望而生寒。

　　活到如今未曾有过几次笑容的男子竟兀自地摇头笑了一下，说不清意味。他提了提刀，感受着刀在手中的重量，倍感心安的他埋头走上山去，踏出坚毅的一步又一步。

　　就像他走他的道。

　　谁都知道，他的刀，就是他的道。

　　“回来了，真够快的。”

　　男子闻言抬起头，见得早已等候在山道旁的素衣羽扇的儒生，点了点头，与其同行于山道，共去天下楼。和他们当初的实验有些相像。

　　秦穆，诸葛苍穹。

　　“这座江湖里敢不给用剑的人情还处处刁难整弄他的，也就一个鬼医洛铃仙了。”秦穆说道。

　　诸葛苍穹会心一笑，道：“那是潇然他自己活该，若换做我是那洛铃仙，同样饶不了他。”

　　“我也是。”那从来不苟言笑的秦穆也出人意料的回了一句。

　　“刁难归刁难，但以铃仙和潇然的关系，出鬼灵山帮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小烟云可谓是福大命大。”诸葛苍穹笑道。

　　“福大命大？”秦穆看向诸葛苍穹。

　　诸葛苍穹立即举手投降：“祸福相依，祸福相依。”

　　秦穆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说用剑的他一人去鬼灵山还不如将楚烟云带上，将他留在淮北是真想让我们杀了他？”

　　“怎么会，你忘了西门小子动手后潇然寄回来的那封信了？坦言小烟云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便是回来将我们一个个吊起来打，嘿，若真让他打，估计昼雪的剑身都会因其用力过猛而折断。所以我这才让欧阳瑾立马赶过去，也幸而兰若与你谈了，使你住手没真狠下心来。至于潇然一人去鬼灵山……嘿嘿，你想过没有，铃仙见了小烟云会是个什么情况……保不齐会误会什么，估计就两种，一种是对小烟云好到离谱，另一种嘛便是相反。虽说小烟云大致无碍，伤也会治好，但一些皮肉之苦则是难免得了。铃仙的‘皮肉之苦’你也受过，感觉如何？如此一来你认为那般心疼小烟云的潇然会带他过去？”

　　提及洛铃仙的“皮肉之苦”，纵是以断山人泰山崩于前也临危不乱镇如常的定力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见此状的诸葛苍穹硬是笑了好一会儿，在秦穆即将暴走痛殴他前突然谈起正事：“此番你去鬼灵山，可是达到目的了？”

　　秦穆默然片刻，然后说道：“嗯，不过那之后，楚烟云如何便与我们再无瓜葛，我们不去动他，他也自生自灭。”

　　已是走近天下楼，诸葛苍穹抬起头来望着那辉煌的“天下”二字，吐出一句：“理应如此。这也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诸葛苍穹回头对秦穆说道：“说是如此，最后小烟云会如何，依旧是云里雾里，看不到尽头，估计那一步知千里的江缺月也不行。不过现在我能看到的是，那之后小烟云决心要覆灭我们的样子。”

　　“那他尽管来便是。”秦穆说道。

　　“你能下得了手？”此刻诸葛苍穹的言语中已没了最初的那份玩笑。

　　一个“能”字硬生生卡在秦穆的喉咙里说不出来，良久才叹息一声。“有人能。”他说。

　　“他们那两个小家伙？但愿吧。”诸葛苍穹不置可否，“命里难说。”

　　秦穆也不再纠缠于此事。楚烟云，墨山上第一个小辈，不仅仅是楚潇然，他们也都看他顾他。秦穆有几式绝学和压箱底的招数，楚烟云比秦穆自己都清楚，以前离秋的颈脖上总坐着一个小屁孩，那是楚烟云，诸葛苍穹与第五风华教其读书谋划，司空兰若教其君子茶道，闻人未远待其若亲孙……直到后来，才变了。

　　秦穆又叹了口气，问诸葛苍穹道：“昨日淮明江上的水战如何？”

　　“不出意料的，燕青山庄赢了。有人蛟龙牵制齐东风，让得齐东风和齐家剩余武夫丝毫不敢下水，再加之方晓所借的两道东风，想输都难。只可惜，意义不大。”诸葛苍穹道，“燕青山庄的结局早已注定，燕青山庄受袭时燕新来石海青臻至天人，廖乾坤李牧等人也纷纷入归源，你真当这是机缘巧合或是天命所归？不过是燕山八兄弟之中的老三廖乾坤转山庄气运入他们之身以挡这次灾祸。廖乾坤知道此举必有后患，类似于你与潇然斩去气运江山一般，但当时情况所逼，为救石海青他也豁了出去。但他不知道，这根本是杀鸡取卵之举。天地冥冥之中自由因果，原本只是想擒拿石海青一人的齐家诸位高手被燕青山庄等人暴起围攻，一怒一下血洗了半座燕山，燕青山庄的存在也因气运耗竭注定不过两代，这淮北之乱便是其命运终点，或满山尽灭，或留得些许青壮残余，总之，燕青山庄算是没了。至于其究竟是何种结果，那便得看在江湖中才冒头便是插手此事的方晓如何抉择了。”

　　“你与那白袍方晓将战局底线锁死在淮明江又有何意义？”秦穆问道，“这是对齐家的让步，还是其他什么？”

　　“并非我们将底线定在淮明江，而是从一开始，我们的底线就在淮明江！”诸葛苍穹解释道，“第五那厮只会玩阴的，一来便让你去杀能够打开齐复阳枷锁的胡之夫。一绝后患是没错，我也没阻止，但结果呢？小烟云还未真正踏入武道便差点被坏了体魄根基，潇然远去鬼灵山，离秋无功而返不说还反助胡之夫重归巅峰，气势如虹。既然已是无法得手，第五的阴招没用了，我也就只能谋筹大局，把事情做完。说来说去我们不怕那三百年前可与陆神仙吴昊渺叫板的魔枭，只是担心他搅乱了我们为日后的布局，所以辖制住他便可。我衍算过，也亲自去了清璇宗一趟，得知如今那魔枭确实还活着，同时更得了个消息，就是哪怕齐复阳出了万屻山，那陆神仙对他的制约也还在，无论如何，他走不出淮明北界，所以，只要把战局控制在淮明江以南，哪怕八方势力尽入淮北，齐复阳都无可奈何。”

　　诸葛苍穹呼出一口气，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下楼，没向秦穆道别，直径走往自己去后山的黑白院。秦穆也未做任何表示，咽下其余问题，走进了天下楼。

　　踏入天下楼前的那一刻，秦穆亦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下”二字，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