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园丁 第6章
作者:云火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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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得从学校的教室说起……

  两排教室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早已破败不堪,成了危房。村里人许多年以前就有新建教学楼的打算,可因为筹钱难,一年过一年美好愿望皆成泡影。我工作的第四个年头,教学楼终于建了起来,一共三层十二间教室,在旧教室北边不远的地方。旧教室全部拆除,腾出地方建成操场。学校四周筑起围墙,南面正中开了个大门,操场四周植树栽花。新校园与城里的不能相比,但有模有样比先前的不知好出多少倍!

  为建教学楼村支部书记三天两头来学校。他约莫四十岁,身材瘦削,个子高挑,面色黝黑,颧骨微微凸起,一双眼睛幽光闪闪,显得又机警又令人捉摸不透。一进入办公厅,径直坐在别人给他搬过的椅子上,挺直身子,板着面孔,一动不动,兀自一口一口地吸烟,偶尔也动动手喝喝茶,别人出于礼节客客气气地问一声,他只不冷不热地从鼻孔吐出“嗯”的一声响,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禁想,沉默寡言至此,是习惯使然呢还是担心心底的秘密被人洞穿?

  “书记,好、好、好!”有人恭维道,“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谁都记念你。花什么钱最值?花在教育上的钱最值!”

  “幸亏你当上了村支书,教学楼才建得起来——若再不建,老教室坍塌了,村里的孩子要到哪去上课?”有人感叹道。

  “教学楼建得起,我们打心底了佩服你、感谢你!”有人赞扬道。

  面对一串串客气话,他仍旧是一副冷面孔,“嗯嗯啊啊”似答非答地应着。过了好一阵子,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实在过于无理有必要对大家的热情做出回应似的,一字一字地说:“心是想为村子做好事,可动起手就觉力不从心,这样大一个工程至少要百八十万,上哪搞钱去?”

  “侯老师”一听支书的话,脸上挂起一丝冷笑,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声音、神态,叫人分明感受到他对支书的话很不以为然,他看出来那里边的秘密——他想说什么呢?我默默等待他说出来,可眨眼间他嚅动的嘴唇就静如止水,一只眼睛猛然闭紧,一只眼睛瞪得更圆——或者因为联想到某种利害关系,他把到嘴的话咽回肚里。

  又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支书把脸掉向校长,操着固有的慢悠悠的腔调说:“我来有两件事:一、你要立刻向镇政府、县教育局打报告,要求拨款;二、你要给我们村外出的干部写信,要求捐资——措辞要大胆,能力强职位高的要求多捐一些!”

  “我来办。”校长说。

  “估计两项合拢能有多少?”

  “政府大约会拨出四五万吧,捐资方面也不可能太多。”

  “工程这么大,要那么多钱,怎么找?”又有人发出感叹。

  “向村民收啊,一人两百全村四千人不就能收上百八十万?”又有人应道。

  “家家户户都不富裕,要那么多钱收得上手?”有人接着道。

  突然,“侯老师”那只闭紧的眼睛倏地睁圆了,眉毛一挑,一道锐利的光芒闪过,很有深意的笑了笑,开口说道:“用得着挨家挨户收吗?我们村四面青山,全都是宝贝疙瘩,只要动动手钱就会像泥沙一样滚来……”

  支书浑身抖动了一下——“猴精”就是“猴精”,一双眼睛多锋利,一眼就洞穿人心!支书也是精明人,他的慌乱一瞬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眨下眼睛看上去,他又平静地令人生畏。他静坐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顾自己一口一口吸烟,似乎外界的一切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平静的外表掩盖了他内心的激烈动荡。他早就捉摸出筹资的方法。如果硬对硬去挨家挨户收取,非但村民不肯拿出钱,还会被骂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筹钱必得另寻路子:全村二十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责任田”(山林、竹林),每户就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上砍树,一百斤八块,一个村民必须砍下一千斤充作建校的集资款;如果超出一千斤,多出部分折算成现金奖给个人——多砍一千斤奖八十,多砍一万斤奖八百……办法一出,男女老少齐出动个个争先恐后,村外山头全热闹起来,嘈杂的喊叫声、树木倒下的呼啸声、斧头砍伐树木的钝响,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声音的海洋。谁的心都被奖金紧揪着,天未亮就急急忙忙上山,天黑下来了仍不愿归家;谁都嫌手太少,恨不得再生出几双来;谁都巴望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不用来来回回走那冤枉路,能一直留在山上砍树……支书也忙,只见他戴着草帽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边记账,一边用磅秤称砍下的木头,从日出一直忙到日落。他身边的几个村干部也忙,有的在疏导来来往往的村民,有的帮忙把称好的木头搬到一处,个个干得热火朝天,无暇顾及其它。这个山头忙完了,就换下一个山头,下一个山头忙完了又到更远一点的山头……不几天山下道路两旁堆满了木头,处处小山似的。村里人个个兴高采烈,山林却遭了秧,不堪入目,只余下一些饱受蹂躏的小树孤零零地散布其间,病怏怏的,无精打采。

  “为了子孙后代植树造林,几代人的努力才有的结果,一旦就毁,可惜啊!”一些种过这些树的老人感叹着说。

  “心疼什么?真是傻瓜!”有人嘲笑地应道,“山上的这些宝贝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人没吃那个人就吃,总有一天会被啃光——不趁这机会也吃一点挣一点,把它留给别人啊?”

  那个老人苦笑地摇摇头,再也说不出话来,操起斧头砍树——可总叫人觉得力不从心……

  支书琢磨出的办法的确高明!短短几天时间村民砍下多少木材、卖了多少钱,详细情形无从所知但看得见的那一切似乎向全体村民挑明:买木材得到的钱款用于建学校,可能够了、可能有剩!

  钱有了,建校的速度就快。校长更忙,既忙于校务,又忙于建教学楼的事,每一天总要晚于其他老师回家。这一天放学校长忙活的时候,“侯老师”难得有了一些闲暇,也仍留在办公厅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惯常的动作,悠然的吸烟。屋里还有我。

  “你这家伙,钱知道赚,可也要知道面皮上的工作做好些,我才有得交代,应付得过去。若老是迟到旷课,我怎么开展工作?”

  “好嘞——”“侯老师”拖长声调说,递给校长一根烟。

  “生意怎样?”

  “哪有什么生意,赚不了多少钱啦!”

  “没一天听过你说生意好有赚钱的话,可每一年下来都赚回十几二十万!现在工资涨了,我辛苦工作一年也才六七千块!”

  “赚那么一点,跟别人比什么?何况得辛苦一年!”“侯老师”说,一只眼睛紧紧闭起,过好长一段时间猛地一挣,嘴角掠起一丝笑容。

  “谁生意那么好?”

  “侯老师”右手把嘴里的烟取下来,脸朝向校长,缓缓说开来:“短短十几天时间,砍下四五百万斤木材,全卖给广东那个老板,一百斤十几块,支书算给村民八块,单这一趟他给自己赚回了多少钱?这只是账面上的看得见的,那些账面上没有的看不见的还有多少?一座教学楼五六十万,一圈围墙二十几万,建操场、搞绿化二十几万,近百万的工程包给人家,就按百分之八九算,又有多少回扣可吃?……难怪一个小小的村支书有那么多人抢着做!”

  尽管他表情平静,语调平和,可字里行间仍叫人感受到他的不满、他的气愤。校长听着这些话不由得笑起来。

  “你心里装着镜子什么都清楚,怪不得人人叫你‘猴子精’!人有时候要糊涂,才不会遭人厌!”

  “该不会支书有分一些给你吧?”

  “你说有没有?”

  “你的事你清楚,我怎么知道?”

  校长猛吸几口烟,把烟蒂丢在地上,表情变得异常凝重,一句一句地说开来:“不论我怎么说,都不会有人相信,倒不如不去做无谓的争辩。校园建设得好,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村里的小孩子就有了舒适幽静的环境学习,我们的心愿就了了!你这家伙都老想着赚钱,人家费尽心力才谋到支书的位子能不想法子挣得一些钱?”……

  秃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建教学楼、筑围墙只是村支书的一种手段、一种媒介,目的是给他自己赚把大钱!他哪有什么心思去想别人家孩子的学习?哪有什么心思去管学校的建设?假如无利可图,他压根就不会为学校去谋划建教学楼、筑围墙这些事……

  辛迪话未完,链涨红了脸,气冲冲地嚷道:“村村如此、个个如此,嘴上说的比唱的好听,********全在想如何给自己抠金子!旧教室是危房推平了重建,刚建起来的教学楼还是危房推平重建,第二次建起来的仍旧是危房又推平重建……毕业二十几年我们小学建了毁、毁了建居然建了三次教学楼!糟蹋了乡亲们多少血汗?有哪个村干部去想这些、去关心村民的生活?……第一次建教学楼,村民东挪西凑把分摊到身上的钱款交齐了;第二、三次建,村民看透了那些干部的面目,心里有了气,谁都不肯拿出钱款,村干部就变卖树、变卖地皮——东搞西搞,那些公共财产全变成手里的钱——又变戏法似地把其中很大一部分变为自己的钱!******——这个从中捞一大把那个从中捞一大把,建起来的楼房能会是结结实实的楼房?”

  汉逸被链的认真劲儿逗乐了,“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说:“你是梁山好汉李逵好打不平啊?兄弟,别动怒!身边不平事太多了,我们一个小学老师能怎么样?管得了吗?”

  “只不过说说罢了,哪敢管?”钦说。

  “你想不生气就能不生气吗?那些事你没遇上就能不生气,一遇上不想生气也生气!”链更加激动地大声说。

  “链说得好!我们校建教学楼就像你说的一样,同一地方毁了建、建了毁倒腾了三次——怎么天下事有如此多相似之处?”辛迪受到感染,激愤地接着说下去,“支书不但从大处着手抓大钱,躲在泥缝里的小钱也抓,现在我继续说还没有完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