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小时候家里穷，一天到晚肚饥心也饥。俺娘夸我没长二心眼儿，我确实也听不得谁骂吃才没出息。

　　有一年天大旱，官家动员各行各业都下乡赈灾民，俺那里来了两个部门的。头天晚上大家就饥肠辘辘地央求那些男女说赶快放赈吧，不然就捱不到天明了。可他们捂得严严实实地说不行，得等统一行动。第二天他们才各自摆开自己的阵仗来，原来一个是粥厂，一个是妓院。一个统领模样的大概是想让大家给他送万民伞，指着两个席棚慷慨喊：“来吧灾民们，今天吃的玩的都不要钱!”气的我的一个哥们儿咕嘟嘴，说这也叫放赈？这是叫人犯难！他一看老幼妇孺都去抢粥，知道甘蔗没有两头甜。我说你小子还是饿的轻，饿狠了遇到这茬口就不犯难了。他后来还是跟我去抢粥了，可抢到粥他先不喝，放一边。我知道他想去干什么，我说你只要一走，这两份粥不够我一人喝的，这下他又犯难了.后来他哼哼叽叽地说“我端着”。我说这是好主意，端进去，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喝完粥，抹抹嘴接着干那个。不料那个席棚里端粥碗的不让进，说防的就是刁民逮住不花钱的东西吃双份。这下他又犯难了，死皮赖脸跟人家磨，说我就站在这里喝完成不成？人家说：你不当着我们的面，我们可以装作不知道，糊弄八稀让你多吃份儿昧心眼子食；可如果你当着我们的面这样做，岂不是要我们也明知故犯通同作奸犯科吗？他没办法，只好端着碗又来求我，说你喝一半都行，千万别喝完了，好歹给我留一口，我因馋官家这顿饭，都三天水米没打牙了。说完煞煞裤腰给把门的作个揖，进去了。我心说天下的女人都骂男人没出息真是冤不到哪里去。再一想，这穷哥们儿生为男人确也够可怜的，什么都得仰仗官家赈济。他那份粥我一口都没喝，就那么眼睁睁地给他看着，可到底他也没喝到嘴里。也不是让猪拱了，也不是让狗刨了，也不是天外飞来块残砖碎瓦可巧把碗砸破了，都不是。而是他多少年以后才跑回来找放粥碗的地方。

　　原来，这放赈的妓院是个骗局。阅读网.258zw.我那哥们儿一进去就心里犯嘀咕：放粥的地方倒见两个掌勺的女人挺漂亮，怎么这妓院里反倒不见一个女的了。只见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围着他转，挤眉弄眼地打量得他心里直发毛。后来他被招呼到一个小席棚里，他还以为是给他安排床铺呢。偷着将鼻涕抹了抹，将黑手搓了搓，还后悔近年以来从没洗过脚，也不知人家城里下来的姑娘嫌乎不嫌乎。进去一看却见一个老头子躺在那里吸大烟，旁边真有两个描眉画嘴的女人在那里伺候着。桌上还有吃剩的肉，喝剩的酒，馋的我那哥们儿直咽口水，心想怪不得人家有钱人都逛妓院，这么好！他正在咂嘴，那老头子问他话了：“你小子肚子饿不饿？”他以为人家是想让他先吃饱，然后两个女人一人一个就开始了。忙陪着笑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点饿。”那老头子好像有些耳背，折身坐起训斥说：“大点声，说！饿不饿？”“饿。”“是真饿还是假饿？”“是真饿。”“放你娘的屁，你要是真饿，能不赶紧去抢碗粥喝，还有闲心来踅摸这个？！看你就不是个好良民，来人，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揍！”这下我那哥们儿头脑一懵色胆才吓破了，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似的苦苦求饶，说甭打我，我这就走，我不饿。那老头子狡黠一笑改问道：“是真不饿还是假不饿？”我那哥们儿哭兮兮的说：“真不饿。”“这么说你是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干？”事到如今问什么我那哥们儿都只能点头了。那老头子说：“那好，先记下这顿打，你跟着我给当今出把力去吧。”就这样，一碗粥没喝，我那哥们儿就空着肚子给当今出力去了。跑回来后又最怕谁问“饿不饿”。我呢，等等他不来，终于没舍得把那碗粥倒掉，后来就迷迷糊糊的了。我就是这样，填不饱肚子不想别的，填饱肚子了又光想睡觉，要不咋说没长二心眼儿呢。

　　其实我要说的是，吃饱了饭，也不妨顾怜一眼那些汗滴禾下土的人。他们虽贵为古往今来的衣食父母，其实浑身上下都很是窄紧。窄紧的原因多半在人，少半在天，重赋徭役天怒人怨。而今居然一切全免了，且又有多项补贴资助生活生产，多方援手提供种种方便。农耕千年，如此沧桑巨变，不啻豁然开了一片青天。二五八中雯.2.5.8zw.com抚今追昔，怀旧是不了的情结，感叹是发自内心的油然，而寄希望于美丽乡村长远发展永久富足不再回到过去不再回到从前，却是我们每个人的共同心愿。是为序。

　　一

　　天色向晚，飞鸟归巢。两只猫在房檐上跳踉扑逐，一个臭男人在院坝里冲澡。那个臭男人就是我，两只猫是派出所的肥锅招来的野猫，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共享，习惯了在这个大纛荫下的率性所为，醉饱逍遥。比如我现在，洗着洗着就忽然打了个口哨，我老婆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来扭捏：人家还沾着两手面呢......我坚信隔壁教委大院住着的那帮穷酸不敢越墙偷看，因为他们有能耐整治小学生却十分怕我查验他们出门就骑的自行车。

　　我老婆也对我无与伦比地百依百顺，即便是骂上几句，踹上两脚，她也是一如既往地头拱在我怀里柔声称颂：“官人，侬啦真好！”对于她如此这般的感恩戴德，如果我不言不语，只以手动作答，也许她很快就会忘乎所以，在醉生梦死中还念念不忘：“侬啦......真好！”可人世间的许多好事都常常坏在多嘴，坏在总想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比如说现在，我只是顺着她多说一句：“当初你爹也是这样夸我。”她就立刻杏眼圆睁，起身大骂道：“臭龟孙，不要脸！查扣了人家老头子的自行车，非说人家偷的盗的。害得人家求爷爷告奶奶，借了钱交罚款，找保人作证明，好吃好喝地填化了你们，完了还把自己的亲闺女搭给了你这个王八蛋。”您瞧瞧，这就叫翻脸不认人，这就叫佛魔一念间，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就叫天下女人都一样难缠。一位娶过老婆的学者曾实物研判，说对于女人这什么，你只能像陈佩斯那势儿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往前一指，你只可勾头看看，千万别自作聪明比她指的更远；她要是一发脾气，你尽管放心大胆地打自己的脸，什么时候打得让她看着心疼、心软，继而破涕为笑，回嗔作喜，凡事才好转环，形势才会逆转。

　　我起初因为不懂这些旁门左道，很走了一段弯路。后来在月亮湾畔的月亮山上进香，花五十元钱买得一位真人指点，才使我若有所悟茅塞顿开。不过，我也没有全部照搬真人指点。因为他教授我的核心内容是攻心为上。我觉得在当时广大农民群众温饱问题刚刚解决还没有完全解决的大背景下，吃比什么都重要，嘴比心更容易打动。所以，寻常情况下，我多半采用的都是攻嘴为上——只要小馋熊一发脾气，我就赶快撕给她一个烧鸡腿。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如果三个五个还不行，我就把整个的烧鸡往外扔——往窗外扔，往门外扔，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扔。这下小馋熊撑不住了，赤脚慌忙地往外跑，因为她跑得慢了，扔出去的烧鸡就会被猫、狗叼走了。回来抱着满怀的烧鸡哭兮兮地对我说：“官人呀，你再打我几下好咈唻？”这说明形势已经发生逆转，鬼子的招数使完了，该轮到我们动嘴了。于是我点上一支烟，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说：“小熊熊呀，你知道你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怎么得来的吗？过去你们家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好不容易熬到联产承包，改革开放，刚刚好过了没几天，就又勒紧腰带集资办学，集资修路，集资办一切所能办的事业，敛钱给所有骑在你们头上的贪官。于是你们又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从前。”

　　“值得欣慰一点的是：过去你爹你娘从未收获过这么多的粮食，如今居然也能在自家的场院里堆起个小粮山。而且晒干扬净之后，又满头大汗地用板车拉着给国家送去了。换回张小纸条，交给村干部，然后就像柳宗元在《捕蛇者说》当中描述的那样：‘退而甘食其土之有’。论说你爹你娘该心满意足，全国的广播电视都在盛赞他们踊跃交售爱国粮。”

　　“可他们就是高兴不起来，老脸耷拉的一个比一个长，丰收后的喜悦一点都没有。原因是捕蛇者进贡之后他不欠别人的债，能安睡，能甘食。而你爹你娘进贡完之后还要接着面对一个个前来收账的。因为种地所用的农药化肥农用机械工具都是赊欠人家的。而这同样要用粮来还。眼见得粮食山呼啦一下变成了粮食堆，粮食堆又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几袋子。你爹眼含热泪宽慰你说：‘妮儿，好面馍不好吃，爹明儿个就给你换大米去。’（所谓换大米就是载着粮米来回贩运，赚点差价赚点盈余自己吃。往返一次几百里路，骑着负重二百多斤的自行车日夜兼程甭提有多辛苦。）于是他修理好一辆旧的加重自行车，将自家丰收后的余粮分装成四个重量不等的编织袋，三个捆在车后架，一个搭在车前梁。午夜时分收拾齐整，鸡鸣五更别过妻女，狗咬声中出了村庄。三里多乡间土路拧磨了近一个小时，天亮时分才终于骑上了官家的柏油马路。正当他长舒一口气，再加一把力，怀揣梦想满含希望，迎着初升的朝阳蹬车前行的时候，突然......”说到这里我感觉手指猛一疼，赶忙起身甩掉了烟蒂头。趁机回望了一眼正在痛听革命家史的小馋熊，只见她仍然满抱着捡回来的烧鸡低垂着头。我问她刚才讲的都听着了没有？不料这一下又把她惹火了，豁啷一下把怀抱的烧鸡都抖落地上，昂首挺胸像个乖孩子背课文似的接上我刚才说的话茬儿：“突然冲出几个查自行车的，非说俺爹这车子没牌没证值得怀疑。然后是你替他打了圆场，是你帮他补齐了罚款。俺村的干部又说你是派出所长的侄儿，家里天天有吃不完的烧鸡。于是俺爹就答应让俺跟着你吃烧鸡了——你要说的不就是这些吗？！咹？！”说完这些她就趴在床上呜呜地哭，哭的时候还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数落着她和她娘咋都这么命苦！说孬年景的时候，她姥姥、姥爷就因为人家给了三个窝窝头，就在逃荒路上把她娘留给了她爹家。合房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姓都说不上来，只好由着大家叫“小窝窝”。“如今自己虽然能天天吃上烧鸡，也有个大名叫肖蝉荣。可人家不那么叫，背地里给改成了‘小馋熊’，那个嚼舌根子的风凉话甭提有多难听。”哭着哭着她忽然起身下床，披头散发地抓起地上的烧鸡就往外扔。哭天抢地的说这烧鸡她吃够了，也不想再吃了。

　　她哭着的时候，我倒是给她擦了两回泪；她往外扔烧鸡的时候我却没有动。我知道，扔了之后她比我还心疼。果然，扔完之后她偷看我，继而大喊大叫着冲出房门：“不过了！不活了！把这些东西统统喂狗吧！”可当两条狗一只猫摇着尾巴闻讯赶来时，她又发疯般地抓起地上的残砖就砸。猫和狗儿不明白她为啥这样出尔反尔，跑出去几步后又狐疑地回头张望。只见她趴在那几只散落一地的烧鸡上，无助地哀嚎：“你们这群王八蛋，也想逼着我去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