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清宴洲格外的清净，无涯被顾虚声带走了，没有人再在楚凤歌身边磨叨。顾虚声临走前对苏青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楚凤歌，否则唯他是问。而楚凤歌也在一个时辰前醒了过来，方才用了些谭司膳派人送来的米粥和清淡的小菜，夏重楼也让人送了不少新炭，屋里暖和，气色倒是还凑合，只是一直惦记着前朝的事情，有些着急的在门边张望。苏青衣劝他不得，只得一直陪在他身旁，等着夏重楼或者沈兰若来传信。

　　不多时，只见沐恒宇的御辇从停船的地方过来。楚凤歌与苏青衣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紧，不知道一切是不是都还顺利。

　　沐恒宇将侍从留在外面，只身带着夏重楼疾步走进清宴洲，苏青衣刚要扶楚凤歌行礼，就被沐恒宇一把扶住。

　　“你身上的毒才解，不宜行大礼，这里也没有旁人，更无需这般见外。”沐恒宇从苏青衣手上接过楚凤歌，扶着他走进殿里坐下，“青衣，朕方才听说顾神医与华药师有要事先行离宫了，锦棠宫无人照拂，你便先去看看吧。这里有朕和重楼，无妨。”

　　苏青衣看了看楚凤歌与夏重楼，见二人都点头，便拱手道：“那微臣先去锦棠宫了，微臣告退。”

　　说着，苏青衣从一旁取了大氅，退出了殿里，顺手将门给关了上。

　　楚凤歌看着关上的门，不住勾了勾唇角，道：“都登基这些时日了，还有些孩子心性。我与你见礼不过是不想让人抓了把柄，与你麻烦。这么着急把青衣支走，可是有事儿？昭和殿那边如何？听青衣说长和犯境，可有决策了？”

　　沐恒宇解开大氅递给夏重楼，坐到一旁，有些无奈的看着楚凤歌，他把苏青衣支走就是因为有些话苏青衣在这不便说，楚凤歌还这般揭穿。只是认识他多年在这种事儿上还是这么个急性子，自己的身体都这般了还要担心昭和殿那边，倒当真是自己对不住他了。急忙道：“当前你养好身子最要紧，南疆的事不用担心。娆皇姐一力担保，凌璟琛大将军挂帅，滟裳姑姑任先锋，三日后兵发南疆。”

　　听到这，楚凤歌的神色才略微有些放松，还好是凌璟琛，若是换了旁人，怕是镇不住这南疆的战事。只是倒难为了云滟裳，一介女流随军出征，与燕云侯之间的误会到底能不能解开也还是个谜。可沐恒宇说“娆皇姐一力担保凌璟琛”，难道……

　　“我身体无妨，多歇息些时日就能恢复，要紧的是南疆的战事。”楚凤歌翻了翻身旁的火盆，“昭阳和青遥知道苏、凌两家的事了？”

　　“苏定琰在朝堂上说凌璟琛是他长兄，我便顺水推舟让兰若说了两家的事情。毕竟事情太大，你若要让我在早朝上说出来是万万不能的，不如先让小范围知道，然后再让他们传出去。”

　　楚凤歌笑着饮了一口茶，看着满脸认真的沐恒宇，道：“你倒是难得心思缜密一回。”随后话锋一转，“宸儿如何了？青衣说她已经醒了，可我还是不放心。只是身体不争气，也不便在内宫行走。”

　　沐恒宇刚想着如何反驳，不想眼前的人转变的这么快，不由瞠目道：“你还知道有宸儿啊，我还以为你只关心南疆战事，旁的一律不放在眼里。重楼啊，咱们楚公子这中毒后，性子倒是变了不少，多多少少有些能让他惦念的事多了些人情味。”

　　“皇上说的是，”夏重楼知道沐恒宇故意说这些话，便笑着附和道，“看来也只有咱们长公主才能让楚公子的铁石心肠动一动了。”

　　楚凤歌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不觉有些无奈，可知二人说的并没有错。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得有些人情味，有些欲求了，特别是碰上沐华宸的事儿，总是会紧张担心。无涯说可能是因为他在沐华宸那得到了多年没有的温暖，那种温暖是旁人都给不了的。可能还有一些心有灵犀吧。

　　见楚凤歌若有所思的样子，沐恒宇怕是提到了什么伤心事，不再打趣，宽慰道：“宸儿的毒解了，方才我去昭和殿之前也已醒来，你别担心。要赶快养好自己的身子，这前朝可是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你帮我。对了，兰若姑姑和谢太师冰释前嫌了，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召怀郢侯和谢睿回京，让谢家一家团聚。”

　　“这可是大好事，”楚凤歌点点头，沈兰若与怀郢侯之间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些年他与重楼一样，一直在谢家与沈兰若之间周旋，早就盼着有这一天了，“下个月吧，下个月正好过年，月末又是谢睿生辰，你就找个理由将怀郢侯和他召回来述职就是了。”

　　“也好，谢太师和夫人还从未给这个谢家长孙庆祝过生辰，这么多年也未曾过个团圆年，想来会很高兴的。”

　　“恒宇，你同我说句实话，安排滟裳姑姑做先锋随军去南疆，可是你的意思？”

　　沐恒宇见楚凤歌突然如此认真，言辞间不住有些闪烁，不敢看他的眼睛，抚了抚袖子，道，“当然不是，举荐滟裳姑姑做先锋的是言太傅，谢太师也同意了，兰若姑姑和重楼都是附议了的。”

　　“咳咳……”

　　听沐恒宇咳嗽的几声，夏重楼本想开口附和，却见楚凤歌眼神犀利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恒宇，你我相交数十载，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还要瞒我么？”楚凤歌的眸子里似乎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沐恒宇本想继续瞒下去的，可到底败在了楚凤歌那冰冷的眼神里，只得解释道：“是我让兰若姑姑暗示言太傅的，我只是想让滟裳姑姑与燕云侯之间的误会早日解开。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的心结也该解开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楚凤歌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滟裳姑姑这些年有多苦，可当初明明是燕云侯一气之下带走了念如负了她，你现在没有经过她同意便让她随军出征去南疆，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这些我都知道，可事情并不仅仅是这样。”沐恒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滟裳姑姑这些年也一直很惦念燕云侯和念如。而燕云侯很久之前就已经后悔当初一声不响带走念如，这些年南疆动荡不断他才没有机会回京，你也知道，他一介武将，好面子。他每月都要寄信给程姑姑，问滟裳姑姑安，这些书信程姑姑藏得好，我只见过一二。”

　　楚凤歌又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两人之间的心结如何，程非烟手上的信，他虽见过七八，但也不敢轻易让云滟裳冒这个险。

　　沐恒宇哪里不知楚凤歌所想，只是有些事情，总该有个结果了，不能再这般下去。母妃临终前嘱托给他三件事，至今一件未办妥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以前还碍于父皇情面，如今父皇仙逝他已登基，自然要完成母妃遗愿。沐恒宇端起茶杯，轻声道：“你放心就是，有凌璟琛在，不会有事。”

　　楚凤歌点点头，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又道：“我在宫里也有些时日了，若再不回去，母亲会生疑的。今日青衣取我折扇的时候想必亚父心里已经有所疑窦，我不能让宸儿成为日后他们权斗的筹码。再说我虽借着昭亲王的幌子在这养伤，但在内宫行走多有不便，也不能总在清宴洲里让你每日来探，旁人还以为你金屋藏娇了。”

　　“噗，”沐恒宇听到“金屋藏娇”四个字的时候，一口茶不住喷了出来，这个楚凤歌啊，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总在不该幽默的时候幽默一把，当真让他难以琢磨。不过楚凤歌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的，后宫有男子居住本就不合礼法，况且还不是皇族，不住点头道，“你说的我还真没有想过，那便让重楼替你安排，用过午膳后乔装一下让青衣送你回相府，也好有个说法。”

　　“如此甚好。”

　　“你快去歇着，思虑了这么多应当累了，”沐恒宇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宸儿，就不送你了，回府后好好养身体，有要紧的事我会让青衣或青遥去相府找你的。”

　　“好，快去吧。”

　　说着，沐恒宇带着夏重楼走出清宴洲。楚凤歌缓缓走到塌边靠着，清冷的眸子里，又多了几分怅然与阴郁，本以为应该有的岁月静好，却因为一些事情烟消云散了。有些事情本就在掌握之中，也谋划了很久，可做起来还是会觉得有些对不住。若是沐恒宇能早日察觉楚凤歌这不大明显却又挣扎过的暗示，就不会为以后的覆灭埋下祸根了。

　　此时的玉凝殿也不同往日那般寂寥。

　　沐华宸自白天醒来就听说了南疆之事，心里记挂。虽没有什么胃口，可又不愿凌书韵担心，便让司膳司进了些清粥小菜，用过后陪凌书韵话了几句家常，便假称累了让陆琬冬送凌书韵回了碧霄堂。又遣了佩玖去昭和殿打探，让挽秋与琼华在外头侯着，只留了苏湘蘅一人。

　　“蘅姐姐，我昏迷这几日，劳你不分昼夜的照顾我，辛苦了。”

　　苏湘蘅摇了摇头，浅笑道：“你与我说这些倒是显得疏远了。你若是知我辛苦，以后万莫再让自己受伤了，知道么？”

　　沐华宸拢了拢被子，坚定的点头道：“我记住了，再也不会有下次。姐姐可知我此次中的是什么毒，起因是何，又如何解的？”

　　“此毒唤作‘水墨桃花’——”

　　“——水墨桃花？”沐华宸听到这四个字不住惊呼了一声，手不住揪住了被子。

　　“你知道此毒？”

　　沐华宸点了点头，眸子里有些黯然：“曾经听华药师提起过，只是还从没有人中了此毒没有身亡的。而解毒的方法也是需要一人试药，姐姐……”

　　苏湘蘅自然知道沐华宸想要问什么，她与沐恒宇早已商议，并不准备瞒沐华宸，握了握沐华宸的手，道：“你中毒这件事惊动了不少人，顾神医和华药师都曾进宫来为你医治。解药是顾神医、华药师和堂哥一起研制出来的，为你试药的人，是，凤歌。”

　　沐华宸听到这个名字，揪住被子的手又不住紧了几分，心里又忧又喜。喜的是楚凤歌替她试药，以身试毒，其中的情深义重她怎会不明白。可她不是不知道水墨桃花的毒性有多重，哪怕是顾虚声用尽一身医术也未必能解出来，如今找到解毒之法，应是找到了制毒之人。可在此之前，想必楚凤歌试了数十服药吃尽了苦头，她着实担心他的身子。

　　“凤歌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现下正在清宴洲休养。”

　　“楚哥哥在清宴洲？”沐华宸有些惊讶，急忙掀起被子就要下床。

　　苏湘蘅一把拦住她：“凤歌在清宴洲这件事没有几人知晓，你现在这般过去岂不是要阖宫上下都知道了？且不说凤歌男子之身又非皇亲居于内宫不合礼数，但说长公主金屋藏娇与人私通这一条就足以置凤歌于死地还会连累整个上官家。”

　　听苏湘蘅这么一说，沐华宸也知道自己过于着急失了分寸，便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床上。带着恳求的眼神看着苏湘蘅，恳切道：“入夜之后，姐姐能否送我去清宴洲？我想去看看楚哥哥。”

　　苏湘蘅本想拒绝，她不是不敢冒这个险，而是不知道楚凤歌现下身体状况如何，她不敢轻易让沐华宸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楚凤歌的情况，可沐华宸的脾气她素来知晓，拗不过，只得点头道：“你好好歇息，今夜堂哥当值，亥时我让挽秋来陪你去御药署，借着他的名义送你去清宴洲，明日天亮前接你回来。”

　　“多谢姐姐……”沐华宸感激的握了握苏湘蘅的手，“方才姐姐提到顾神医和华药师，怎不见他二人？”

　　“你刚醒他二人便离宫了。听非烟姑姑说，桃花坞那边有些事情，等他二人去处理，走的着急。”

　　“原来是这样……”

　　“皇上驾到！”

　　“宸儿！”沐恒宇一进玉凝殿就朝床边走来，苏湘蘅起身让座，本想行礼，只是沐恒宇扶住她又摆了摆手，她见沐恒宇只身进殿，身后并没有跟着旁人，也就作罢了，替沐恒宇取下大氅，放在一旁。

　　沐华宸看着沐恒宇略微轻松的神色，心里对前朝的事情大概明了了七八分，暗自放下心来，却还是不住问道：“哥哥，南疆的战事如何处理了？”

　　沐恒宇坐到床边，见沐华宸着急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呀，和凤歌一个性子，自己身子还没好，就担心南疆的事。”

　　“我这不是关心哥哥么，”沐华宸讨好的挤出一个笑容，“我昏迷的这些日子，哥哥一定很是辛苦，我为哥哥分担一些也是应该的不是。到底如何了？”

　　“都好，都好，”沐恒宇拍了拍沐华宸的手以示宽慰，“凌璟琛大将军挂帅，滟裳姑姑任先锋。可是如你所愿了？”

　　沐华宸听到云滟裳任先锋不住愣了愣。她知云滟裳武功尚可，但大与燕云侯之间的心结已有二十年，尚未解开，又怎可轻易让她去南疆的，若是言念如不认她，或是燕云侯再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她又要如何是好。

　　见沐华宸半晌没说话，沐恒宇有些诧异，与苏湘蘅对视一眼，二人俱是不知沐华宸怎么了。沐恒宇只得伸手在沐华宸眼前晃了晃：“宸儿，宸儿……”

　　“啊？”

　　“有何不妥么？”

　　沐华宸摇了摇头：“凌大将军挂帅自然最好，可滟裳姑姑……”

　　“这点你不用担心，言太傅和谢太师联名举荐，又有兰若姑姑附议，不会有什么差错。我也与凤歌商讨过，是时候了。”

　　“那……”

　　见沐华宸欲言又止的样子，沐恒宇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笑着打趣道：“咱们宸儿听到凤歌的名字就变得这般娇羞，真是难得啊。”

　　“哥哥，你……”沐华宸有些脸红，又无法反驳，捂着脸看向苏湘蘅，“蘅姐姐，哥哥他欺负我，你也不管一管。”

　　苏湘蘅见兄妹二人嬉闹的样子，思绪不住被拉回了多年前东宫的日子，那段时日大概是她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了。每日陪着沐恒宇读书写字，与沐华宸抚琴吟诗，见沐月娆与苏青遥神仙眷侣般的饮酒舞剑……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阿蘅……”沐恒宇扯了扯苏湘蘅的衣袖，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这些日子照顾宸儿你也没好好休息，神思倦怠了吧。”

　　“我只是想到以前在东宫的日子了，无妨，”苏湘蘅勾了勾唇角，站到沐恒宇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道，“宇哥哥，你也别逗宸儿了，她大病初愈，哪里经得起你这般逗弄。何况现在她满心都是凤歌，更是没有心思听你说旁的事情了。”

　　“蘅姐姐，你……”沐华宸听到这话，索性将头直接埋到被子里，不再听下去。

　　“闷坏了可不好，”沐恒宇扯了扯被子，将沐华宸扒拉出来，“你放心，水墨桃花虽毒性大，但总归还是解了，凤歌自幼习武，底子好，没什么大碍，青衣已经送他回府了。宫里人多眼杂，怕扰了他清静。”

　　沐华宸与苏湘蘅对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还准备去探望楚哥哥，以表感激之情，倒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来日方长，还差这几日么，”说着，沐恒宇站起身来，“这些日子为了你倒是累着了阿蘅，我先送她回央华宫，明日再来看你。”

　　沐华宸掖了掖被角，笑道：“快去吧，不打扰你们二人独处了，这些日子为我倒是耽误了你们不少时光，想来司仪司的彤史上还没有蘅姐姐的名字吧。帮我把佩玖和琼华唤进来就好。”

　　“阿宸，你……”苏湘蘅羞的满脸通红。

　　沐恒宇笑着朝沐华宸投去赞许的目光：“宸儿，你好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说罢，苏湘蘅替沐恒宇取了大氅，沐恒宇牵起她的手，朝外走去，另一只手还不忘伸到背后朝沐华宸竖起一只大拇指。沐华宸靠在床上，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家的皇帝哥哥，竟是有了些想哭的冲动，这大概就是她曾想象中的岁月静好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