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爸，我考上啦，我考上龙城一中啦！”子君一手高举着录取通知书，一边从屋前的路上跑进院子里。院墙是一条修剪得非常齐整的绿色灌木丛，中间是两扇可对开的木栅栏式的门，这是湘北农村典型建筑风格。大大的场院跟主屋相连，中间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大正屋，前后都有宽阔的台阶，东头连着坐东朝西的小三间，是厨房和餐厅还有杂屋间，西头连着坐西朝东的小三间，分别是鸡笼、猪笼和厕所。这样砖瓦结构房子在农村兴起于八十年代初，在当时而言还是非常气派的，但随着近几年楼房的慢慢普及，就显得平常了许多。特别是前年和去年长江中下游涨大水，很多老房子都经受不住长时期雨水的冲刷而显现出它的不足，好多人家也咬咬牙赶着潮流修起了小洋楼。尽管这个乡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乡，那也架不住连续两年涨洪水收成不好，因此好多人家这两年也都被着逼外出打工了。像子君家这样一家五口，三个要上学的算是极少的了，因此房子在这一片儿也就显得老旧了一些。

　　外面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头顶上都好像要冒烟了，天气预报就说今天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而湘北又一惯以暑热难挡著称，因此一路跑来根本没遇上什么人。子君冲进厨房拿起茶壶倒了一碗水，就往嘴里猛灌了几口，随手拿了毛巾擦了擦汗。又绕着厨房看了一圈，竟然没有做过饭的痕迹，桌上摆的还是早上吃过的两碗酸菜，用了有网纱的盖子盖住，家里安静得很，只有枝头的知了在不知热地叫个不停。奇怪了，这是去哪儿了，这么热的天，不会睡得这么死，这么大声都没人听到吧？子君在心里嘀咕着。平时爸妈这个时候都是在家午休，她走进东头正屋里瞧了瞧，果然爸妈都没在床上，再屋前屋后地找了一圈，还是没见人，子君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懊恼，这么大的喜事，这么开心的时刻，她多想能第一时间让爸妈知道啊！喜悦就像是那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一样在翻滚、沸腾，跟父母分享便是此刻那唯一的突破口，哈哈，爸爸听见一定会高兴坏了。虽然没能第一时间告诉爸爸，可大大的喜悦还是让她忍不住又嘴角上扬起来。哥哥子安今年暑假在外面勤工俭学，写信告诉他得好几天，早过了那热和劲；妹妹子枚去了外婆家，也有好几十里路呢，骑自行车得几个小时，这么热的天还是少折腾为妙。爸妈呢，爸妈去哪儿了？子君站在台阶上望了望外面的大日头，听着树上的鸣蝉可劲的叫声，她是又想坐下休息，又想跑出去找爸妈。可是去哪儿找呢？地里？这正午时候也该休息了吧？正左右为难时，刚巧隔壁王奶奶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王奶奶，看见我爸妈了吗？”子君急切地问。

　　“君君啊，你家今天好像有人收西瓜，你爸妈这会儿是不是在地里啊？”王奶奶想了想道。

　　“你看我，都没想起来，谢谢你啊，王奶奶。”子君拍了拍头，晃然大悟，也顾不上天热，撒腿就往地里跑。他们组总共就四十来户人家，分成两排坐北朝南的住着，房子后面很广阔的一片就是组里的地了。他们乡位于洞庭湖之畔，是泥砂淤积而成，土地肥沃，出产丰富，在远近也是有名的富庶之乡，农民收成都不错。子君家的地就在三米路旁边，离家只有十来分钟的距离，子君用比平时快了一倍的速度往地的方向飞奔，远远的子君便看见地里一片狼藉，堆在地上的西瓜、乱扔着的扁担和箩筐，这是怎么啦，子君地心突突地一跳！子君踮起脚四处张望，这时候地里都没什么人了，终于在不远处的另一块地里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江婶，我爸跟我妈呢？”子君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问。

　　“哎呀，君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赶快去医院，你爸爸他出事了！”

　　“我爸怎么啦？”声音不由得高扬，尾音还带了些些的颤抖。

　　“从大货车上摔下来，唉呀，头都摔破了。”江婶满脸的同情。

　　“不可能！”子君难以置信。可再多的难以置信在看到抢救室外哭泣的妈妈那一刻也变得真实起来。尽管这真实让子君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般。原来爸爸是在装西瓜的大货车顶上拉绳，中暑摔了下来。爸爸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在子君的记忆里，一直是像天一样的存在，是组里有名的干活能手之一，有技术、有力气，好多小伙子干活儿都赶不上爸爸。爸爸如果出事了，他们这个家的天也就塌了。

　　妈妈早就哭花了眼睛，“君君，你爸爸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妈，没事的，爸爸一定不会有事的。”子君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妈妈，可是带着哭腔和流淌的眼泪早已出卖了她佯装的镇定。组里的青壮年劳力一大半都在这里，看到她们娘俩这样都纷纷劝导。

　　“志礼屋里的，你莫哭，应该没得事，车也不是很高。”似乎听到这样的话总能感觉到一丝安慰。

　　“是啊，陈家嫂子，陈大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可焦急的等待还在继续，手术室的大门一直紧闭，不知过了多久才打开，妈妈和她热切地望着那医生，却听到医生面无表情地宣布，“患者伤到头部，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就是醒来了，那也要好好休养，不能再干重活。”

　　听到这样的答案妈妈突然无力地往一边倒去，子君手忙脚乱地去扶，一边惊慌地大叫“妈——，妈——”组里的人也都来帮忙将妈妈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去。

　　“真是作孽，这陈老大倒下了，他们母子几个可怎么活哟！”

　　“是的啊，三个孩子都还在读书呢。”

　　“治病都还不晓得要好多钱，还不晓醒不醒得来，唉。”无数地声音在子君的周围响起，子君却早已没有了知觉，爸爸的倒下意味着什么，早熟的她早已经明白。

　　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一直成为子君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像一卷黑白胶片拍摄的蒙太奇电影般在子君的脑海里不时地播放。而那张录取通知书，被她紧紧地拽在手里，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浸湿，字迹都已经晕染开来，回家后被她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再未曾见天日。

　　那天她最爱的爸爸躺在病床上没有意识地活着，她的妈妈再也没有明媚的笑容，而她，更是从此没有了做梦的权利。哥哥开学就上大二了，现在放弃太可惜，而且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是奶奶生前的命根子；妹妹才刚上初中，根本帮不了妈妈什么忙。只有她年纪刚刚好，村里好多才初中毕业的小姑娘小伙子都出去打工了，再加上她个子长得也还高，看起来也像个大姑娘了。可是一想到那张通知书，想到自己儿时的梦想，又想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她知道什么才该是她唯一的选择，就算是为了爸爸她也心甘情愿，可是，可是，不能再继续上学依然让她的心那么痛不可言。

　　“君君，你长大了想要上什么大学？”儿时爸爸总喜欢这样问她，兄妹三个，她长得最像爸爸，性格也最像爸爸，学习成绩也最好。

　　“清华、北大。”而那时她总是一脸的骄傲与期盼，脆生生地回答。

　　“我的君君真有志气，好，不愧是爸爸的乖女儿。”每当这个时候爸爸总是会很自豪地回答。在这火热的夏天里，这声音怎么会这么遥远，远得好像是从上一辈子飘来一样，那么虚无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