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凉如水。

　　琉依从小就贪恋这种凉意。凉到骨子里。

　　她是天生的冷血动物，从来都不需要靠别人取暖。

　　就连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琉依看了一眼等在自己房前的这个男人。

　　看来昨天那半截麒麟骨效果不错？她望了一眼他在风中萧瑟的背影。

　　黑色……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直这么喜欢这种颜色的衣服？

　　玄铁一样冰冷内敛的颜色，一直是江湖子弟青睐的颜色。

　　可是她喜欢白色。白得纤尘不染，白得空空落落，毫无羁绊。

　　擦肩而过。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侧脸。

　　这么多年，岁月风霜似乎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似乎依旧是初见那年，那个冷傲的女子。这么多年，她似乎还是只有十七岁。

　　似乎她永远不会老去。

　　“依依。”他开口，却发现喉咙梗得厉害。

　　脚下一顿不顿。

　　“依依，你是不是还是在恨我？”片枫着急地解释，好不容易的机会，他却有点手足无措。

　　“莹雪死了。”琉依停住脚步。

　　片枫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不明白她为何说起毫无关系的事。

　　“莹雪死了，所以你才又来找我？”琉依转过头，唇角勾起，好像在说什么极好笑的事，狭长的凤目里却毫无笑意，一片寒凉。

　　“莹雪是你师妹，你二人自幼相识，在你眼里我是否一直便是莹雪的替代品？”

　　即便是在夜里，她身上的光芒也分毫未减。

　　她身上明明没有任何珠宝首饰，可自内而外的光华却是那样炫目，令人错不开眼。

　　她的皮肤是晶莹的，不似苍白的病态，白皙里多了一丝飘渺遥远。

　　他突然很想伸手抓住她，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个梦。

　　“……为什么要救我？”

　　“……”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他绝望地逼问着，似乎是想证明些什么。

　　大脑里似乎有无数风暴呼啸而过。

　　为什么不让你死？

　　片枫，片枫，你怎么可以这么问我？

　　她一怔，生生错开目光。

　　喉咙口，像是被一刀刀凌迟一般，又似悬着一块生铁，很沉重的涩痛。

　　因为我狠，所以你要比我更狠？

　　压下眼中迷蒙的雾气。

　　“为什么不让你死？”琉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屑地撇撇嘴角，转过身看着片枫。

　　“片枫，你当然不能死。第一，你是大唐和亲使，你死了，大唐和燕国脸上恐怕都不好看。第二，和亲的是我姐姐，我不希望因为你，毁掉我姐姐的婚礼。”

　　片枫低下头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依旧清澈干净。可惜，昔日情分不在，剩下的只有一片决绝。

　　他扯扯嘴角，笑起来。咽喉深处传来苦涩的叹息。

　　就是这样么？

　　你就是为这些理由救我么？

　　“第三……”琉依的目光重新变得飘渺。

　　“第三。我救过你之后，你我便两清。莹雪是我杀的也好，不是我杀的也好。你负我也好，未曾负我也好。一笔勾销。”

　　笑容一点点收敛起来。她的眼睛漆黑幽深。

　　片枫几乎是瞪着她，眼神里满满的不可置信。

　　她竟然说这么狠心的话？！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突然有一种仰天长笑的冲动。

　　原来，这几年自己的视若珍宝，自己看得比一切都要重的东西，在她眼里，却是和寻常事物无异的，可以一笔一笔算清的帐？

　　莹雪不是你杀的。

　　我也未曾负你。

　　依依……

　　眼眶里的温度陡然上升。

　　琉依收回目光，转头回房。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

　　她回头。

　　“片枫！你放手！你……”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眼前的光线猛然暗淡下来。

　　剩下话淹没在他疯狂的吻里。

　　唇舌纠缠。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每每想起她狠心的话，淡漠的眉眼……就变成了凶狠的噬咬。

　　唇齿之间的腥甜终于让他恢复了清醒。

　　望着她唇边的血滴，他狼狈地后退两步。

　　“我……”

　　白玉般的手指向他身后一指：“你走吧。”

　　月光淡淡的洒在她脸上，好似一层精致的妆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竟是半分悲喜也无。

　　“片枫，你我之间的一切，从这一刻起彻底了结。你我，永世别再相见了。”

　　“姐姐。”琉依缓步走向清岚的房门。

　　“来了？”清岚了然地点点头。

　　“快了。准备一下吧。该走了。”

　　“依依。”清岚在她身后急急地喊。

　　琉依依旧停下，不说话。

　　“放弃这一切，放弃片枫……你不后悔？”

　　琉依叹了口气，呼出的薄雾在夜晚的寒凉里迅速消散：“我说过，我没有选择。人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我们不可以逃避。换句话说，我的命运，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

　　“你或许会觉得悲哀。但是。这就是事实。”

　　“你情愿孤寂百年，都不愿搏一把争取你自己的生活吗？”

　　你一直都是那么骄傲一个人，如今怎么会说出这样心灰意冷的话？

　　“片枫他是个凡人。凡人有生老病死。他不可能陪我永世永年。我与他，终归只能是殊途。”琉依温柔地抬眼，“再说……我要怎么争取？你真当我逆得过天命么？”

　　一身翻飞的战袍，头发用一根丝带随意地束起，眼神明亮，眉毛浓密锋利如剑。

　　白泠。

　　传说中的战神。

　　记忆中的一些影象迅速地闪现出来，与他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这么多年不见，白泠殿下还是这样的宝刀未老啊——”琉依轻笑。

　　白泠错愕地望着她。

　　“东方护法白泠，不记得何时见过公主殿下尊容？”

　　“您是父皇的东方护法……自然是久闻大名。”

　　你终归是不记得我了。唇边，曼陀罗花一般危险却又迷人的微笑缓缓轮转绽放。

　　可是……我却记得你呢。

　　神界的人，都是在五百七十岁那年才能够成年，长成成人模样的。

　　而在琉依五百七十岁那年，大长老印魂将她正式接入了自己的琥珀宫，其实也就是宣布了她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的身份。

　　“冰羽，我将在你一千岁那年，把整个天下交给你。”

　　琉依不解。

　　“冰羽，天下战事将起。”

　　“为什么？”

　　印魂的神情很淡：“冰羽，你觉得你父皇现在治下的这片天地……如何呢？”

　　琉依那时候究竟还是孩子，不假思索地答：“父皇天纵英才，体恤下情，治下自然是繁荣昌盛，和睦太平。”

　　“哦？”大长老一向平和的眼神里陡然间多了丝讽刺，“繁荣昌盛，和睦太平？那这和睦太平之下，可有危机四伏？”

　　于是琉依跪下：“弟子愚钝，还请长老明示。”

　　印魂右手翻转，一个莹光闪烁的融合着大长老之力的阵法缓缓浮现出来。

　　“这个是……”年少的琉依跪在地上，无法抑制住内心的震撼与艳羡，“凌宏阵？！”

　　“不错……宏者，举其宏纲。君临天下，必须要有这种气度……”印魂不紧不慢地解说着，“阵中反映的，便是一个帝国的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若是那个方向风调雨顺，平和安稳，阵法之象便显示正常；反之，若有什么差错，阵势也会有所警示……”

　　无奈地叹了口气，印魂站起身：“冰羽，你去看看吧。”

　　“是。”即便是冰羽，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上古流传下来的诡秘阵法，孩子的好奇心根本掩饰不住。近乎是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

　　阵中光华流转，也只有印魂那样高深的灵力，方能支撑得起那样的阵法。

　　只是，大长老并未明言何阵象为正常何为不正常……琉依转过脸看印魂，印魂却只是垂头不语。

　　琉依知道，大长老在暗示她自己思索解决的时候，都是这个神情。

　　其实，就算她开口问，大长老也不会多责备她什么。可是自幼禀赋特异带来的骄傲与倔强让她不能开口。那时，在她眼里，开口就意味着认输。

　　那是她绝不能容许的事情。

　　冰羽定了定神。闭上眼。

　　妖异的邪红色重重纠缠……漫天大火……左右奔突，却怎么也逃不开……

　　明知是幻象，掌心里却也布满细密的汗珠。

　　东方？是东方？

　　“大长老，东方护法白泠……”

　　印魂轻轻颔首。

　　东方护法白泠，变节投敌。

　　那就是说……血族的力量，已经深入王城内部了吧？

　　怎么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