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呵，我什么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琉依转过头来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抬起左手轻轻晃了晃腕上的白银缠丝双扣镯，“你怕么？”

　　“你……”莹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眼前这个美好得让人不敢亵渎的女子，居然不是人？！

　　“所以你那天并没有说错……我就是个怪物。”自嘲般地笑笑，似是毫不介意莹雪讶异的目光。

　　“……你多大了？”莹雪颤声问，感觉似在梦中。

　　“十七岁。”

　　“十七岁多久了？”

　　这样一个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通的女子，这样冷冽淡漠摄人心魄的气质，怎可能是短短十七年可以塑造的。

　　“……好久了。”

　　“你是神吗？”想起初见的场景，惊若天人。即便她不是人，也不会是妖魔鬼魅吧……

　　“呵……只要知道我不是人，那我是什么对你而言还有何区别呢？”琉依从袖中摸出一支碧玉玲珑簪，“我在孤城派也呆了这么久了，欧阳远宁确实能够将它发扬光大，不负他父亲所望，那我就放心了。我也该走了。”

　　伸手将簪子簪上莹雪的青丝，琉依微微笑着：“自此，世间再无慕容轻尘这个人。”

　　“你走了，片枫呢？孤城派呢？万一那些人再来报复……”

　　“那些人不会再来了。”琉依的眼中瞬间风起云涌，“他们没有这个胆子再来了……”

　　“至于片枫，我与他终是殊途，也不必留恋……早点离开，对我对他，都是好事。”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莹雪感觉体内如同流水般逝去的力量正一点点恢复，呼吸也渐渐顺畅，也没有多想，一把拽住琉依的衣袖。

　　“不是还有你吗？”琉依不动声色地挣开。

　　“有我？呵，我一个将死之人能给他什么？！你以为我真的是不想和你争片师兄，我……”

　　“你现在，可还有将死之人的感觉？”琉依眼里竟隐隐透出笑意。

　　“你不会以为凭你刚才那下就能治好我吧？我得的可是……”莹雪反应过来说漏了嘴，硬生生刹住。

　　“桃花痨。”琉依淡淡接口。

　　“你……你知道了？!那他们……”

　　“他们不知道。”琉依依旧淡淡地打断她。

　　“欧阳远宁……是欧阳远宁告诉你的？他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说出去的！他骗我！”

　　有一个就能有第二个，欧阳远宁他……他难道真的……

　　“他没有骗你。”琉依垂着眼笑的样子，就像是回到了说莹雪还没有长大的那天。

　　“他若没有骗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呵……”琉依唇角的笑容如同缓缓绽放的曼珠沙华，神秘中透着妩媚张扬，“你不会真的以为，在这里，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吧？他不告诉我又怎样？瞒谁都可以，唯独瞒不过我……”

　　“你……你会占卜吗？”

　　“占卜？呵，那不过是你们凡人用来窥视命盘的小伎俩……”琉依依旧似笑非笑，霜白的衣袂无风自动，蔓延翩跹。

　　“我走之后，好好照顾片枫……那支簪子凝聚了百年的灵气，只要簪子不离身，便可护你周全。”

　　“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不会爱我的！他根本就不可能爱我的！”

　　“如果明知他不会爱你，你又为何不放手？难道不是因为还对他存有念想？”琉依的眼风凌厉地扫过来，“别告诉我你真的有那么高尚，宁可苦恋一世，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成亲生子，而自己孤独终老？”

　　莹雪抬头望着她，明明已是暮春，暖风醉人，可心里却止不住丝丝凉意蔓延，冰寒入骨。

　　即便是面对深爱自己恋人的女子，她依旧可以如此清醒冷静，一针见血。虽则语气锐利，可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一语点破了自己一直想遗忘想否认的东西。

　　那些，让自己恐惧和逃避的东西。

　　人心，人性，在她眼里，都是可以看得如此通透的东西吗？

　　因为看得通透，所以就愈加轻蔑不屑？

　　“此次一别，当是永年。”琉依轻轻褪下腕上的镯子，不由分说套在莹雪手腕上，“这么久了，也没什么送你的。这对镯子，我带在身边也有……”眼神恍惚了一下，她突然很想说出真相。

　　这么多年，她身边只有姐姐。可是这些年，她越来越觉得，与姐姐之间似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看不见，也不冰冷，但却真真切切地隔开了她们两个。

　　她很想，很想找一个人聊一聊。

　　找一个不知道她身份地位的人。不会对她仰望恭敬，视她若神祗的人。

　　“这对镯子，我从来到凡世就一直带在身边……快两百年了。”琉依轻轻叹息着，眼神渐渐茫远飘忽。

　　“我……我也不知道对你们而言，我该算什么……”琉依微微苦涩地笑着，“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莹雪的神情好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生老病死、浅薄无知……”

　　“为什么你们拥有的东西，自己从来都看不到呢？”琉依望着她，一向无喜无嗔的眼波中，竟似涌动着她读不懂的苍凉与化骨入髓的高处不胜寒。

　　“你们不会懂，独自一人在世间徘徊千万年是怎样的感觉……没有爱人、没有朋友，除了那些你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仇恨、罪孽……什么都没有。孤独，寂寞，看着千万年堆积的冰雪在阳光下一点点幻灭，高处不胜寒……”琉依的眼神渐渐迷离，像是隐藏在封尘百年的厚厚帘幕之后，“有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也会像那些冰雪一样，就那么随风去了……”

　　莹雪看着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错，她是嫉妒琉依的，她从来都不否认。

　　她嫉妒琉依的美貌，嫉妒琉依几乎无所不知，轻轻松松地就把自幼苦读诗书的自己比下去，嫉妒琉依的清冷气度。

　　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活是怎样的。

　　从来没有想过，她也需要怜悯，需要温暖，需要理解。即便看上去骄傲坚硬如她。

　　莹雪抬头看着她。阳光下，她的眼中似乎闪烁着晶莹的破碎钻石。

　　莹雪站起身，一步一步缓缓向她走去。

　　她握住琉依的手。

　　冰冷的，温润的，柔若无骨。

　　琉依轻轻回过头，笑容如同清澈春光下缓缓绽放的樱花。

　　“莹雪，你忘了吧，忘了慕容轻尘这个人……”琉依的吻如同羽毛，轻轻落在她的前额，她的神志便渐渐模糊。

　　眼前笼罩的光线渐渐朦胧涣散成了乳白色，莹雪恍惚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非常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她无力抗拒地滑向黑暗。

　　“莹雪，忘了吧，这世上不会再有慕容轻尘这个人，我的名字是琉依……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莹雪了。你死了……从这一刻起，对于孤城派而言，你已经不存在了……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可以选择重新开始……”

　　“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吧……既然我替你逆天改命，那你的命运早已不是天定，而是完全可以由你自己掌握了……命运轮转，苦尽甘来，最后，片枫还是会回到你身边来的……”

　　“莹雪，帮我照顾好片枫……我就求你这一次……”

　　她的世界完全陷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