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53章 第十五章 佳人何在 3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行军月余,探马回报阿斯勒大军距阔独乌山不足四百里。乾军也即将抵达阔独乌山,乾王有意在阔独乌山与阿斯勒决战,便在晚间召众将至帐中商议。乾王自带青葙随军出征以来,无论大小事宜,都不避讳于她,因此乾王在帐中议事,青葙也在,众将都已习惯。段销提议在阔独乌山北面布阵,避免阿斯勒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进攻乾军,以韩军四万为中军,黑虎军为右翼,这样既可择机攻敌之软肋,又可呼应东路东奚军。乾王同意。耿新认为可派骑兵为先锋,先抵阔独乌山,占据有利地形。乾王命其率轻骑一万为先锋,翌日启程,五日内至指定地点扎营。接着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并嘱钟铄等黑虎军将领按阵法行军。诸事议毕,已将近二更,乾王让众人回帐休息。众人刚站起身,只听帐外侍卫喊报:“东路军急报!”众人都知若非大事,是不会半夜惊扰乾王的,又都坐下准备一听究竟。青葙不安地看了乾王一眼,乾王示意她不必惊慌,召报信人进帐。

  那报信人鬓发散乱,浑身尘土,一看就是一路疾驰,未曾歇息。他一进帐,就扑倒在地,用莫奚语喊道:“乾王!公主!大将军战死了!”他是东奚军的老兵,一见青葙,仍忍不住用旧日称呼。

  青葙大惊失色,霍地站起,“若金怎么样?”沙力赫战死她很悲痛,但她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若金。

  报信人急急地说:“二公主追逐敌军,没有消息。”语声颤抖,目中悲愤。

  青葙浑身发软,跌坐在椅中。乾王神色镇定,用莫奚语问:“你不要着急,起来说。可有书信?”

  报信人起身,从怀中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封信,呈到案上,“有。这是副将命我送来的书信。”

  乾王打开书信,与青葙一同观看。信是素戈写的,用梁文写就,信中说,东奚军行军途中忽遇左王大军,沙力赫仓促接战,被谅刺砍伤,木铎也受了伤,东奚军死伤两千余人,若金率后军赶至,与左王迎战,将其打败,沙力赫伤重不治,若金悲愤难抑,领三千红鹞飞骑追杀敌军,至发信时仍未回营。请乾王及王妃定夺。这封信显然落笔时慌乱而仓促,字迹潦草,叙述简略。

  乾王读完,默不做声地把信递给离他最近的段销。青葙双唇颤抖,眼中浮起泪花,乾王安慰地握住她的手。这帐中只有乾王青葙和段销听得懂莫奚语,其余众人都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乾王正在凝神读信,也无人出声相问。钟铄听见青葙提起若金,又见她如此神情,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中一凛,早想开口询问,此时见乾王终于读完书信,不等乾王发话,便脱口问道:“殿下,公主情况如何?”他心中只挂念着若金,急切地想知道她的消息,因此开口不问东路军而问“公主”,此时也顾不上这话是否妥当了。段销正在低头读信,听见“公主”二字,抬头瞟了一眼,见说话的人是钟铄,目光在他身上微微停留,便又低头继续读信。帐中余将不明就里,都没在意,全望着乾王等他开口。

  乾王将报信人所言及信中所写复述了一遍,众人想不到东奚军一战即溃,出乎意料。钟铄前头听到东奚战败,沙力赫战死,仍镇定自若,最后听到若金逐敌未归,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仿佛一记闷锤砸在自己头上,乾王后面的话像飘在九天之外。段销读完信,将信放回案上,余光瞥了钟铄一眼,见他神色异常,呆若木鸡。

  韩岭也担心若金,皱眉说:“公主贸然追击,犯了兵法大忌,她又缺少经验,形势不妙啊。”

  青葙听了,更加忧急,“若金从来没有领兵上过战场,她只带了三千人去追两万人,简直……”后面的话青葙咽了回去,但不言自明。

  乾王温言劝慰:“青葙,素戈发信那日若金刚刚领兵而去,素戈说若金没有回还,也只是不到一日的工夫,也许现在她已经安然回营了。我即刻多派探马打探若金和东路军的情况。你不用太过担心。”语毕便执令箭命传令官传令。

  青葙神思渐复,见帐中诸将都盯着乾王,知现在不该让乾王为自己分心,强抑心忧道:“是我忧急过甚,一时失察。你不用顾虑我,接着谈正事吧。”

  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左王军队不会这么快遇上东奚军,乾王料想左王是为了打东奚一个措手不及而采用了急行军。“没想到左王行军如此迅速,东路军大败,势必会涨敌之威风,抑我之士气。诸位有何对策?”

  韩义道:“东路军溃败,主将阵亡,若左王从东路攻我军右翼,则我军两面受敌,形势严峻。我军宜分精兵一万援救东路军,堵截左王来路。”

  乾王沉吟不语,看了一眼段销。段销问:“殿下,我可否问报信人几个问题?”乾王允,段销问垂手站在一旁的报信人:“现在东路军将领是谁?”

  报信人见这个梁人用流利的莫奚语问话,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公主出发前任命素戈为副将,统管全营。”

  “东路军是否择地扎营?”

  “是。副将已初整兵马,安营扎寨。”

  “公主率领多少兵马将敌军击败?”

  报信人没领会段销的意思,答道:“公主率领三千红鹞飞骑追击敌军。”

  “我问的是初战失利时,公主带多少后援兵扭转败局?”

  报信人这才领悟,想了想说:“公主带了两营断后,大约四五千人吧。”

  段销点点头,思索稍顷,望着乾王,徐徐道来:“属下认为镇北侯所言甚是,乾军确应分兵援救。但乾军只有八万人马,而阿斯勒主力是我军两倍之多,两军不日即将会战,分兵一万于我军实力折损不少。东路军形势并未至不可收拾的境地,处理得当,应会有转机。东路军虽然首战即败,但其中有仓促应战之不利因素。之后公主领兵再战,击溃左王军队。如今的形势是东路军已稳住阵脚,而左王军败退而去。东路军尚有一万五千人,只是主将一亡一伤一离,群龙无首,殿下只要派一名得力干将领一营人马疾援,将东路军余众整合,便进可接应公主,退可护我右翼。”

  乾王目中露出赞许之色,颔首道:“此计甚好!”随即向帐中环视一周,心中盘算派何人前往东路军更为合适。段销似有意无意地瞥了钟铄一眼。

  钟铄早按捺不住,此时见乾王欲派人赴东路军,翻身跪拜,恳切道:“殿下,我愿领神羽营驰援公主!”

  乾王微一沉吟。神羽营是黑虎军四营之一,乾军精锐,他本欲利用黑虎军为奇兵攻袭阿斯勒,但如今东路军形势更为严峻,只好抽精锐援救,领兵方面,钟铄也甚为得力。便道:“好!命你率神羽营援救东路军,重整余兵,护卫大营,一切听从中军号令,不得擅自行动,限你三日内赶到东路军营地,即刻出发!”

  “遵命!”钟铄接过令箭起身。

  青葙见乾王派兵去东奚大营,便也想亲自过去,“三郎,让我也去吧,我很担心若金。”

  乾王劝道:“青葙,你离我而去,我也放心不下你的安全。况且你不擅作战,去了也于事无补。”

  青葙声音微颤,“可是我怕若金万一有个……我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

  乾王正待再劝,段销开口说:“王妃不必悲观,公主此战未必不能取胜。公主虽以三千敌两万,但是以悲愤之军敌溃逃之军,是以勇敌弱,以死士敌疲士,可以一当十。且公主之前能领五千普通兵士挡住敌军攻势,可见公主能征善战,此次所领是红鹞飞骑,一向以灵活机动见长,擅突袭分击之战,大有胜机。即算公主不幸战败,以红鹞飞骑的速度,普通军队也追不上。”段销这番话,有五分确实,五分夸大,帐中乾王韩义韩岭等人虽听出他将目前的形势估计得过于有利,但知他只是为了安慰青葙,都不作声。而其他将领如铁牛等人,都觉得段销之言,有理有据,心中暗佩。

  青葙毕竟不擅作战,刚才心中只一味牵念若金,未顾大局,此时听段销所言,也觉若金并非自己想的无生还之机,镇定心神,知自己势必不能独赴东奚大营,否则只会令乱局更乱,平缓语气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

  段销客气地说:“王妃只是关心则乱。”

  乾王轻揽青葙,柔声说:“青葙,你还是随我一同等候消息吧,钟铄到了大营,一有若金的任何消息,都会急速报来。”

  青葙想起钟铄,转头向他殷殷嘱托:“钟都尉,你曾从沙海中将若金救出,我把你当做若金的福将,你此去定要护佑若金平安。”

  钟铄郑重地行了个军礼,郎声应道:“末将定竭尽全力!”

  钟铄大步出帐,持乾王令箭点齐神羽营两千五百兵士,星夜出发,赶赴东奚军大营。他心急如焚,一路兵不离鞍,快马加鞭,犹嫌太慢,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军营,亲眼看到若金安然无恙才能放心。行军途中,他盼着素戈会派人传信,禀报若金已经回营,却又怕见到有人报信——他怕信中所报是自己万万不愿看到的消息。令他感到安慰却又略为失望的是,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报信兵士。本来乾王命他三日抵达,他率领神羽营两日就赶到了东奚大营。素戈见乾王派钟铄率神羽营援助东奚,心中稍安。

  钟铄一见素戈,马未停稳,开口便问:“公主回营了吗?”

  素戈神色沉重,摇头道:“公主自逐敌而去,至今没有回还。”钟铄的心仿佛断线的风筝,飘在半空,无着无落,找不到方向。

  素戈迎神羽营至大营安顿,向钟铄讲述了战事的详细情况。原来确如乾王和段销推测,西奚左王的军队急行几百里,数日前突然出现在大漠,沙力赫发现敌情时,两军相距不到十里,沙力赫急忙整队布阵,而左王早有准备,五千重骑当先冲锋,甫一接战,东奚刚结好的阵形便被击溃,沙力赫被谅刺斩落马下。木铎率红鹞飞骑拼命冲入敌阵,将沙力赫救出,但是木铎也身中两箭,受伤不支。全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幸亏若金得到消息,率领五千后援及时赶至,将士奋勇杀敌,死伤无数,从午后一直打到黄昏,东奚斩杀了两名左军上层将领,左王支持不住,率兵撤退。若金收兵,却惊闻沙力赫伤重不治,悲愤交加,立刻点了三千红鹞飞骑,抛弃辎重,只让每名兵士带少量食物和箭矢,趁左王撤兵无序,向北追击,若金立誓要杀了谅刺为沙力赫报仇,素戈苦劝无果,只好向乾王报信求援。若金出发当日没有回营,素戈派兵四处打探,第二日得到消息,北边数里外有作战痕迹,地上散落一些左王军的兵器配给及尸体,而双方军队都不见踪影。

  钟铄听了素戈的讲述,沉思不语。他推测若金趁乱夜袭左王军得手,左王军被迫再向北撤退,因此抛下不少辎重。但是如果若金得胜,为何不回大营?难道她继续向北追逐敌军?钟铄北望大漠,心中焦灼,再往北,就是大漠腹地,极容易迷失方向,而她又是以少敌多,万分凶险。钟铄随即加派人手向北搜寻若金下落,并告诉他们,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要回来禀报。因木铎卧床养伤,不能带兵,钟铄持乾王令接管左路军,整顿大营,重编兵士,统计死伤人数,安置伤员,置棺收敛沙力赫遗体,将左路军目前形势报告给乾王。

  钟铄派出的探马很快探得新的消息,在上次发现的作战遗迹之北,又有一堆被遗弃的辎重与尸体,这次死去的兵士比上次更多,不仅有敌军,还有红鹞飞骑,但仍是敌军占多数。钟铄仔细盘问是否看到了若金的尸体,探马坚决否认,他一一查看了尸体,十分肯定里面绝对没有若金。钟铄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也就是说,若金又追上了敌军,打了一仗,从死亡人数上判断,若金又胜了一回。但是她仍旧没有回营。钟铄心中又慰又忧,慰的是若金身处大漠,没有迷失方向,且两战两胜,忧的是以若金执拗的性子,从她一路向北追击的做法判断,她可能真的打算不杀了谅刺不回还。可是,她一无配给,二无援兵,如何在大漠中与两万敌军抗衡?

  乾王回令,命钟铄率东路军向北推进,尽量与中路乾军主力保持一线。钟铄随即率军队开拔,一面行军,一面搜寻若金与左王的情况。过了几日,最后一个消息传来,探马探得左王在沙海之西结营布阵,但不日迅速北撤。那里是西奚腹地,探马不得进入,此后便再无左王军与若金的消息。钟铄知左王在沙海之西布阵,借沙海这个无法逾越的屏障,可防避偷袭,应是欲与若金正面对战,却为何选择北撤?是受到了袭击还是捕到了若金?若金只带三千人马,如何与左王军周旋多日?即使未被谅刺捕去,她所携的粮草甚少,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远距离的长途作战。钟铄心中惴惴,直欲领兵攻进左王军营,探个究竟。然而乾王有令,他不得不依令行事,统率右路军,与中路军同步行进。他每日率兵北行,都希望若金忽然回还,或者打探出确实的消息,却一连多日再无任何线索。一日,素戈问他,公主还能回来吗?钟铄无言以对,他不敢面对那个最有可能的现实,就是若金和三千红鹞飞骑已经全军覆没。

  钟铄心情沉重,每日食不甘味。晚间扎营歇息,他躺在帐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外朔风呼啸,在暗夜中仿佛万军恸哭,闻之惶惶不安。

  素戈冲入帐中,痛哭失声。钟铄惊问:“是若金回来了吗?”素戈点头。钟铄问:“她在哪里?”素戈向帐外一指。钟铄大喜,奔出帐外,只见一队人马站在帐前,兵士左右一闪,露出身后抬着的一口棺材,若金静静躺在里面,金甲红衣,仍是那个热烈如火的女子。钟铄大叫一声,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