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07章 第三十二章 挽歌长生 4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高剑询问:“公主,要不要让他们停下?”

  若金微微摇了摇头,“如今唱或不唱,有何分别?”

  一名队正发觉若金走到近前,以刀撑地,艰难起身,欲向若金行礼。若金扶住他,“不必了,坐着吧。”但那队正依然挺直胸膛,行完了军礼。

  若金问:“你们怎么都会唱这首歌?”

  队正答:“这是我们家乡的歌谣,本来是军营中兵士所唱,后来流传开来,几乎人人都会唱。”

  若金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钟铄的家乡,“你是巴州人?口音不大听得出来了。”

  “我是蜀郡人。在乾州待得久了,家乡话的味道没那么重了。”

  原来蜀郡也流传此歌么?若金见这队正年约三十上下,的确是名老兵了,问:“你参军有多少年了?”

  “我是蜀郡大旱那年加入乾军的,有六七年了吧。”

  算起来,钟铄参军也应该有这么多年了。若金不觉说道:“嗯,那你和钟铄差不多。”

  队正惭愧道:“我比钟将军可差远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

  若金脱口道:“我知道你英勇善战,等此战结束,我让乾王给你升职封赏。”

  队正并无惊喜,只是平静地行礼道:“多谢公主。”接着轻叹一声,“不过恐怕我也没有机会领受了。”语气依然无波无澜,无哀无痛。

  若金忽然明白,他,抑或他们,都知道此战胜机渺茫,势难存命,他们早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只是在默默地等待着城破人亡那一刻的到来。若金心中被深深感动,也被深深刺痛。直面死亡,无惧无伤,的确是铁骨铮铮的乾军气概,令人钦佩。然而,死亡,或许对他们来说,更是一种解脱。战争无休无止,不会有真正结束的那一天。所谓“结束”,不过是敌死,抑或我亡。

  旁边一名身穿城防军服的兵士忽然压抑不住地抽噎起来,那队正转头斥道:“哭什么!没出息!”

  若金向那队正微微摆了摆手,轻声问那哭泣兵士:“害怕了?”

  那兵士站起身,一边用袖子抹着泪水,一边抽抽答答地说:“才不是害怕,我是想家了。”

  他一站起,若金便是一愣,这兵士个头还没有自己高,语气中也透出稚嫩之意。她细观其面容,在血污之下,是一张年少的面庞,不禁诧异问道:“你多大了?”

  小兵一挺胸:“十五了!”

  “你才十五就来当兵了?”

  小兵眼角还挂着泪花,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骄傲,“我家里穷,弟妹多,父亲亡故,祖母多病,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只好瞒报了年龄,进了军队,我本来想等过年放假回老家,把发的饷钱送回去,这样弟妹就能吃上几顿饱饭了,祖母也有钱抓药治病了。可是现在……公主,你说我还能有机会回家吗?”

  若金想说“能”,然而她面对小兵天真的面容,却无法开口,自欺欺人。她深深知道,不只是小兵,连同自己、以及这几百将士,很难再有机会离开挽城了。

  小兵没等到若金的回答,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喃喃自语又似在诘问若金:“为什么大梁人要打大梁人哪?”

  若金心中一震。为什么?她也回答不出。也许战争,本就是毫无理由的。她无法再面对小兵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然离去。

  若金高剑一前一后,沉默前行。月光铺在台阶上,青石映出暗红的血色,每一步都像踏在若金的心上。她仰望残月寂寂,幽幽问道:“高剑,你家中还有何人?”

  半晌,高剑才低低答道:“还有父母与小妹。”

  若金声音飘忽,“我还有姐姐和小弟。”还有钟铄。

  恐怕此生再也没机会与他们相见了。

  夜最深时,梁军再从北西南三面攻城。此次攻势不若前次猛烈,似乎梁军不急于登城,而是出动攻城车,缓缓逼近城门。高剑正在南门督战,有乾兵飞奔来报,梁军重兵集结于东门。高剑大惊,带了十几名兵士奔向东门。忽听东面锣鼓大作,千军万马汹涌而入,一路杀来。高剑惊疑万分,东门未及对战,如何便被攻破?他刹那愣神,即知势难挽回,立刻回头向内城奔去。只要进入内城,封住城门,便仍有对峙之机。

  箭矢“嗖嗖”掠过,身边乾兵接二连三倒下,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大喊:“叛贼!哪里跑!”高剑肩头中了一箭,他咬牙硬挺,仍是勉力前奔,猛觉腿上剧痛传来,箭贯铁甲,钉入腿中,高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梁军迅速攻占外城,若金素戈带兵奋力拼杀,乾兵死伤多半,最后只剩下两百多人退入内城。许多内城中百姓听说梁军入城了,都跑去投奔梁军,只余少数来不及或走不了的,内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素戈在混乱的乾军中四处寻找,没发现高剑,便知不妙,正心急如焚,城外传来骂阵之声,城头乾兵急报若金。若金素戈登城查看。五万梁军密密麻麻围在城外,仿如无边无际的地狱之焰。

  若金向下望去,见城外骂阵之人竟是原城防营都尉齐元。齐元向若金喊道:“你外无援军,内无粮草战备,只余残兵败将,不堪一击,梁军拿下挽城易如反掌,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再负隅顽抗,投降可给你留一条活路!”

  若金并不答话,张弓便射,齐元拨马回撤,叫嚣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向后一挥手,几个梁兵押着五花大绑的一人走上前来。

  若金素戈一见,不由惊呼出声:“高剑!”只见高剑盔丢甲斜,蓬头乱发,面上血污难辨,裤子已被血浸透,脚下一片殷红。素戈心痛难忍,泪落腮边。

  齐元下马,一把揪住高剑,趾高气扬道:“高都尉,你也有兵败被俘的一天哪!”

  高剑虽腿上中箭,仍站得笔直,冷冷道:“我并非兵败。若不是你这奸诈小人背叛乾军、私通外敌、偷开城门,就算再有十个你、十个尹其,也进不了我这挽城!”

  齐元冷哼一声:“可笑之至。我本就是梁军中人,何来‘背叛乾军’?告诉你,打开城门迎接我军入城的不仅有我,还有城防军和老百姓,你们这帮叛贼,上不顺天,下不顺民,怎能守住挽城!你还是看清形势,劝城中乾军投降吧,免得自讨苦吃。”

  “呸!”高剑向齐元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我乾军儿郎只有战死,决不投降!”

  尹其在阵中等得不耐烦,催马上来,斥道:“罗嗦什么?”拔出腰刀指在高剑胸前,向城头高喊:“乾军听着,开城投降!否则我杀了他!”

  素戈浑身颤抖,掩面不忍直视。若金重重一拳砸在墙石之上,怒喝:“尹其,你这狗贼,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尹其嗤笑,“碎尸万段的不一定是谁呢!”刀尖抵着高剑,喝令:“让他们投降!不然我让你碎尸万段!”

  此时破晓微光之中,芒山莽莽,挽城巍巍。高剑仰望苍穹,长吐胸中浊气,淡淡一笑。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城头上摇摇欲坠的素戈,他看不清素戈此时的容颜,但她的容颜自己早就铭心刻骨了。他在心里默念:素戈,对不住,又让你流泪了,咱们就此别过吧。父亲,母亲,小妹,此生再不能尽孝尽责,愿我死后能魂归故里,长守家园。

  尹其稍稍用力,刀下见血,“说不说?!”

  高剑望着城上乾军将士,朗声喊道:“此身将死,无所惧之,惟愿乾军志气长存,血战到底!敌将在此,向我放箭!”

  尹其大怒,挥刀砍断了高剑的一条手臂,血流如注,若金素戈齐声惊呼。高剑咬碎牙齿忍痛大叫:“杀了敌将!梁军自乱!”

  若金泪水涔涔,但她却无法举起弓箭。她的箭都是对准了敌人,从没有指向过朋友。素戈如万箭穿身,剜心碎骨,眼前的人是她情投意合的伴侣,是以身相许的夫君,他们曾相知相惜,相扶相携,他们曾许诺长相厮守,生死不离。他是她此生最爱啊,怎么能下得去手!

  尹其又挥刀砍断高剑的一足,高剑闷声倒在地上,仍不断挣扎,面向挽城,高呼:“快放箭!为我报仇!”声音凄厉令苍天都变了颜色。

  乾兵义愤激越,热泪盈眶,一名神机营校尉高呼:“高都尉千秋长生!”举起手中弓,但颤抖的手拉了几下都没能拉开铁弓。

  素戈望着倒在血泊中的高剑和在一旁狰狞奸笑的尹其,擦干眼泪,毅然张弓搭箭对准高剑。若金大惊,握住素戈弓箭,“你做什么?”

  素戈悲声道:“我不愿看他受尽凌.辱而死。死也要让他死得有尊严!”

  若金眼泪涌出,“那让我来!你不可以!”

  素戈望着高剑抽搐的身躯,决然道:“公主,请你让开。高剑的事我要自己来。”

  若金深深震撼,悲痛不已,缓缓放开手。素戈紧紧盯着高剑,心中默念,高剑,咱们说好的,生死不离,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来。满弓如月,一箭激射而出,矢至人终。

  尹其想不到乾军真敢放箭,急忙回撤,已然不及,乾军愤怒之箭如闪电流星逐命而来,胡潮见形势不妙,刚令兵士出阵救护尹其,眨眼之间,尹其便被射成了刺猬,一命呜呼。梁兵顶着箭雨将尹其尸首抢回大营。阵前只余高剑残尸仰卧于地,怒目向天。

  素戈悲戚难止,晕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