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11章 第三十三章 云开月明 3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若金是被暖洋洋的阳光唤醒的,没想到自己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了。她一睁眼,正对上钟铄温柔的目光。若金愣了愣,望着钟铄略带倦意的双眼,“你不会在这儿看了我一夜吧?”钟铄淡淡一笑。若金歉然道:“抱歉,我昨晚太任性了。不过我伤势已无大碍,你不用整天守着我了。”

  钟铄正要开口,城医之妻推门而入,一见钟铄还在,讶异地说:“钟将军,你今日没去大帐啊?”她这并非问话,不待钟铄回答,将汤药端到若金面前,说:“钟夫人,该喝药了。哎哟,你瞧我这记性,又叫错了。罗夫人,喝药吧。”若金告诉她自己姓“伊罗”,这妇人只记住了一个“罗”,顺嘴叫成了“罗夫人”。若金早不与她计较了,接过药碗,那妇人又去厨房了。

  钟铄打趣道:“哪里来的‘罗夫人’?”

  若金斜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说:“哪里来的‘钟夫人’?”

  钟铄听出她弦外之音,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简单解释道:“她自顾自地这么叫的,那时你还在昏迷,我也没心思跟她纠正这个。”

  若金喝完药,钟铄接过药碗放在桌上,若金坐在床上抱膝望着钟铄。“我昨夜似乎听见你对我说了几句话,不知是梦是真。”她看着钟铄的表情,钟铄先是一愣,继而脸上一红,微微动了动嘴唇,若金不待他说话,抢先说道:“我听见你说,咱们永远再不分开了,还听见你说,想与我白头到老。”

  若金目不转睛地盯着钟铄,钟铄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略略转过头去。若金心中便是一沉。钟铄随即又转过头来,诚恳道:“那不是梦。我的确说过。”

  若金眼神一亮,目中渐起笑意,“我还以为,你又要说那是你神思恍惚的胡言乱语。”

  钟铄目中深情一片,“不,那是我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以前我执迷不悟,说错过很多话,做错过很多事,最错的,就是一再辜负你的心意。若金,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失去你。我喜欢你,我心中一直有你,我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我现在才说晚不晚?”

  若金又惊又喜,情不自禁握住钟铄的手,钟铄温柔一笑,也回握住若金。若金觉这双手掌又宽厚又温暖,握住了,便再不愿松开。

  那妇人又推门而入,两人急忙缩回手,那妇人嘿嘿笑道:“哎哟,我来得不是时候。钟将军,钟夫人,你们聊,你们聊,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啊!”将鸡汤放在桌上,关门离去。

  钟铄端过鸡汤,若金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喝,我想跟你说说话。”

  钟铄温言道:“不吃饭怎么行。你把鸡汤喝了,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若金接过鸡汤,一气喝下。钟铄瞠目道:“你把鸡汤当酒喝啊!”

  若金抹抹嘴,嘻嘻一笑,“等了这么久的甜言蜜语,我现在可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钟铄垂首无言,默然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沉静,望着窗外,窗外树木凋零,风景萧瑟,一如八年前的那个冬天。“八年前,蜀郡大旱,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朝廷拨发赈灾钱物至蜀郡各城救灾。蒙城府军有约一千士卒,但统共只分到一百两银子,按人头分的话每人不到百文,当时物价飞涨,还不够一天的饭钱。府军人心浮动,刀箭教头漏夜急谒蒙城长史,却被他无意中发现长史私吞赈灾钱物的证据,未等他将此事上奏,便被太守及长史诬告他贪污数十万两赈灾银,抓入大牢,刑讯逼供,令他说出赃银下落。他如何说得出。长史捏造了一份认罪口供,要将他问斩。借探监之机,他密告其子,贪污书证被他秘藏于某处,要其找到证据呈报朝廷。可惜他的儿子寻遍他所说之处,并未找到这份证据。不久教头便被斩首。”说到此处,钟铄语声微微波动,目中深有痛悔之意。若金听得聚精会神,并未觉出异样。钟铄稳稳心神,接着说道:“他的两个儿子被发配古塔。走到半途,解差陡起杀心,次子身死,长子逃脱。”

  钟铄的话就停到这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脊背挺直,微昂着头,目光依然朝着窗外,仿佛穿过凋木萧冬,穿过空间与时间的洪流,望见了八年前的自己,身负血仇、踽踽独行的自己。

  若金迷惑地望着钟铄。钟铄的语气还算平静,但在这表面的平静中,似乎蕴藏着惊涛骇浪。好像一团纷乱的丝线,里头暗藏银针无数。若金感觉脑海中有无数盏灯火扑扑跃动,似乎在指引着自己,似乎这些银针触手可及,似乎已经触摸到这团丝线系着的真相。但是她伸出手去,却只得一团乱麻。

  若金轻抚钟铄臂膀,试探着问:“钟铄,你讲这位教头的故事是……”

  钟铄从陈年往事中收回目光,缓缓转过头,凝望着若金白玉无暇的面容,艰涩开口:“这位教头,是我父亲。”

  若金脑中如一道惊雷划过,刹那之间,许多往事闪过心头,无数个有关钟铄过去的细枝末节,都如烛通明。她拿到了那根针,乱线自解。

  他的刀法和箭法出神入化,原来因为他的父亲是刀箭教头;

  他熟读兵书,自也是家学渊源,耳濡目染;

  他称自己是巴州人,却会说蜀郡方言,会唱蜀郡军歌;

  他认识翻越芒山的路,知道芒山谷底还藏着一条隐秘的小道,对这小道了如指掌,想来是从蜀郡发配古塔时途经芒山;

  他的弟弟名叫阿良,匪夷所思地葬在芒山的谷底,他说是被人追杀,原来是押解途中被官差所害。

  不过,幸好他逃脱了,幸好一线天山洞中坟墓里葬的不是他,幸好。不然自己怎能遇上他?

  钟铄只是深深地望着若金,一言不发。若金从这巨大的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心中又渐渐浮起一团更大的阴影,她一时抓不住要领,想了想,先问道:“钟铄,你加入乾军是从解差手中逃脱之后的事吧?”

  钟铄点头,“当时乾军正在招兵,很多蜀郡难民为了有口饭吃,不远千里去乾州参军。我已经走投无路,加入乾军可能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了,所以就改名换姓入了军队。”

  若金终于抓到了那个要领。她震惊地望着钟铄,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钟铄的话:“改名换姓入了军队?”

  “钟铄是化名。我的真名叫做,‘乐忠’。‘乐曲’的‘乐’,‘忠良’的‘忠’。”钟铄忽然发觉,这个曾经深入血脉的名字何时开始,变得这么陌生了。“我为了活命,杀了一个解差,被朝廷通缉,只得改名换姓,隐藏身世。”

  若金呆若木鸡。搭在钟铄臂上的手无力地垂下,撞在床框,生疼。

  钟铄垂下双目,低低说道:“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我是……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若是……你……不愿……接纳我,我也……能够理解。”这番话他反反复复念了一夜,然而临到说出口,仍然那么难。短短两句话,他中断了六次才说完。他太在意若金了,他太希望听到若金肯定的回答,他好害怕,这两句话说完,他们两人之间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若金怔怔地望着钟铄,“钟铄”“乐忠”这两个名字在心中轮番隐现,思绪翻腾。忽然之间,以前钟铄的种种态度,那些疑惑不解、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答非所问、那些忽冷忽热、那些欲迎还拒、那些口是心非,现在她统统都明白了。原来钟铄的身上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背负着这么深的痛苦。傻乎乎的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

  钟铄没有等到若金的回答,他惨淡一笑,“我明白了。”缓缓起身向房门走去,脚步沉重,重过沙海苦行。

  “钟铄!”忽听若金大喊一声,接着钟铄便觉一个柔软的身躯扑到背后,双臂从背后环住自己腰身,以手成扣。若金娇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许走!”

  钟铄陡觉身如浮云,他手掌覆在若金双手之上,心中狂跳。“若金,你明不明白‘杀人犯’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

  若金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明白,我也不在乎。你是将军也好,杀人犯也好,钟铄也好,乐忠也好,我都爱!”

  若金的话如烈火熊熊,灼尽钟铄一腔孤愤,融化他心中坚冰。钟铄情意激荡,猛然转过身,捧住若金面颊,滚烫的双唇吻上她娇艳欲滴的唇瓣。若金觉脑中轰地一声,惊得连眼都忘了闭上。钟铄却一合即离。迷乱之中,他忽然想起若金贵为公主,而自己仍是犯人一个,实在是太过亵渎,慌忙离开若金,后退一步。

  若金这时才反应过来。钟铄正要道歉,若金才不让他说话,扑上前去,紧紧搂住钟铄脖子,印上他的双唇。若金的吻热烈火辣,钟铄瞬间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眼前这如火如焰的佳人。他忘情地回应若金的爱意,贪婪地叩开若金贝齿,沉溺在甜蜜醇美之中,两人唇舌纠结,宛转缠绵。若金柔软的身躯紧贴着钟铄燃烧的肌肤,身上的幽香迷醉着钟铄飘忽的心智,香甜的唇舌不断挑逗着钟铄濒临崩溃的防线。钟铄渐渐觉得把持不住,急忙在自己尚存一丝理智之时,轻轻推开若金,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膛之中。

  若金感到钟铄心跳得飞快,听见他粗重的喘息,觉出他按着自己脖颈的手掌心似火,微微一挣,想要抬起头来,钟铄急道:“别动!”若金不明何事,便不敢动。钟铄缓了语气说:“先别动,嗯……就……就这样呆一会儿。”若金乖乖伏在钟铄胸前,伸出双臂环住钟铄腰身,她觉钟铄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钟铄感觉自己稍微平复一些,才开口说:“若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钟铄怜惜地说:“很多事。我伤过你的心,让你流过泪,骂过你,还绑过你,可是你,你还对我不离不弃。你这么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以前对你的伤害。”

  若金从钟铄怀中抬起头,嫣然一笑,“那你答应我,以后我们之间要坦诚相待,不许再自以为是,口是心非。”钟铄含笑点头。若金瞪起眼说:“你没有别的事再瞒着我了吧?”钟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件往事,不由愣了一下。不过若金并未等待他的回答,撒娇地点着他的胸膛说:“你如果敢再欺瞒我,我要你好看!”

  钟铄低头忽然发现若金没穿鞋子便站在地上,打横抱起若金,若金惊道:“干什么?”

  钟铄说:“地上凉。你有伤在身,别总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走到床边,将她放在床上。

  若金甜蜜道:“我自己能走。”她从床头拿起金刀,细细瞧了片刻,然后缓缓举到钟铄眼前,目中情深款款。钟铄望着这把金刀,心中百感交集。

  若金含嗔带笑道:“这次可不准再说你不能收了。”虽然语中含嗔,但若金双颊绯红,眼中娇羞无限。

  钟铄不禁心驰神醉,郑重接过金刀,温柔一笑,“我必定日日带在身边,不负你意。”将金刀放入怀中,顺手取出一物,托在手中。

  若金一看,却是那副金叶耳环,不由诧异道:“怎么你一直随身带着吗?”

  钟铄脸上微微一红,“我是想……想你什么时候能接受……”

  若金望着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扑哧一笑,身子向钟铄倾侧过去。钟铄明白若金是要自己为她戴上耳环,不禁大窘,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望着若金小巧的耳垂和雪白的脖颈,将耳环在旁左比右比,既不敢也不知如何为若金戴上。若金等了半晌,不见钟铄动作,转过头,见钟铄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忍俊不禁。

  钟铄叹道:“你这是在惩罚我么?”

  若金接过耳环,一边戴在耳上,一边促狭道:“我这是在试探你,看你以前有没有给别的女子戴过耳环。”

  钟铄一愣,随即说道:“当然没有。不过就算……我现在心中只有你。”

  若金嘻嘻笑道:“看你这么笨手笨脚的,肯定是没有啦。”见钟铄神情愣怔,眨眨眼说:“我是说笑而已啦。不过姐夫还给姐姐画过眉呢,你连耳环也不肯给我带。”

  钟铄有些不可置信,“乾王殿下为王妃画眉?”

  “是啊,姐姐亲口说的。不止画眉,还擦过粉,涂过胭脂,染过蔻丹,描过梨花妆。”

  钟铄目瞪口呆,“若金,你饶了我吧。我还是宁愿陪你打几架。”

  若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