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26章 第三十八章 天授皇权 3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钟铄离京之后,若金接管御林军。她命李京带她至钟铄交待过的各巡防要处熟悉情况,两人未带随从,若金身着便服,策马出营。一路走,一路听李京汇报各处情形,若金细问详查,清晨出发,到得正午,一刻未歇。走到一条热闹的大街,若金见前方一座三层酒楼雕梁画栋,金字招牌“天下宴”光鲜气派,顿觉肚饿,道:“李郎将,咱们去‘天下宴’吃点东西再走吧?”

  李京笑道:“公主好眼力,那可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了!”

  若金愣住。李京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她犹记得,铁牛曾经许诺要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请她和钟铄吃一顿上好的佳肴,他被自己戏耍时的勉为其难、拍着胸脯许诺时的豪爽大气宛在眼前,如今,酒在楼在人无踪。若金怔忡半晌,叹息一声,道:“算了,我们还是去这家小店吧。”

  若金指的是近旁一家卖酱肉酱菜的小铺,李京虽不明其意,但也不计较许多,点头同意。两人在铺外街边的小桌上坐下,要了两盘酱菜,一斤酱肉,四个馒头,掌柜又端了茶水上来。若金边吃边向李京讲述了铁牛之事,李京这才明白原委,又敬又惜,感慨道:“原来怀恩侯是这样铁骨丹心的汉子!李某佩服!”吃了两口,李京又说:“唉,可惜我从军以来从未离过京城,上过战场,整日在街头巷尾虚耗光阴,如果能像公主和钟将军这样征战沙场,厮杀一番,那该有多痛快!”

  若金问:“你想打仗吗?”

  李京眼睛一亮,“想啊!做梦都想!哪个男儿不想在真正的战场上有所作为呢?保家卫国、杀敌作战、纵横驰骋、横扫千军,”他挥手做了个荡平一切的手势,一脸神往,“嗬!想想都觉得过瘾!”

  若金望着神采飞扬的李京,眼前的他就像当初的自己。曾几何时,若金也像李京这般,向往金戈铁马、沙场纵横。而真正经历了烽火连.城之后,她才明白,何谓“此去沙场几人回”,何谓“千里孤魂何处归”。时至今日,她依然常常在梦中遇见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些惨烈的场景,无论时空如何流转,永难忘怀。然而,这些事,无法向李京说个明白。未历过厮杀,便向往战场;未历过平安,便向往田园。她希望李京永远也不必再经历自己所经历过的杀戮,永远也无需再踏入自己所踏入过的地狱。

  李京并不知道若金在想些什么。他兴致盎然地说:“公主,听说你率领红鹞飞骑屡建奇功,给我讲讲呗!也让我长长见识!”

  若金微微一笑。李京不好意思地说:“我话太多了,请公主见谅!”

  若金道:“我只是想起,我以前也让钟铄给我讲过作战攻城的故事。”还有高剑,自己央高剑所讲的青城之战,已成绝声。若金不由一阵黯然。

  李京好奇道:“钟将军?钟将军他平时十分低调,从没给我们讲过战场上的事。他打的最厉害的是哪场仗啊?”

  若金心道,哪场都很厉害呀!但她不想谈及安平之役,便说:“那我跟你说说对战西奚一役可好?”李京连连点头。

  若金刚要开口,就见一群人从天下宴出来,吆五喝六,排场颇大,若金不禁多看了两眼。那群人中间簇拥着一个锦衣胖子,若金细细一瞧,登时便沉下脸来。她问李京:“那人是谁?”

  李京顺着若金目光看去,“哦,他就是皇上新封的荣享伯。其实他原本是宫里的——”

  话未说完,就见若金腾地站起,几步冲到常鸣跟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跟着常鸣的仆人呼喝着正要围上,若金厉喝:“我是红鹞公主!还要脑袋的都给我退下!”众人皆是一愣,仔细看去,果然是红鹞公主,谁还敢再上前阻拦。若金对常鸣拳打脚踢,可怜那常鸣像个肉球一样缩在地上,不住喊叫求饶,毫无反抗之力。

  李京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若金就已经动起手来。他呆愣一瞬,猛然醒过神来,疾冲到跟前,用力将她拖开,若金不依不饶,仍要上前再打。李京向周围众人喝道:“还不快把荣享伯送回府邸!”

  若金一边大骂:“常鸣!你这个恶贼!”一边试图挣脱李京。

  李京死死拉住若金,低声道:“公主,你暴打荣享伯,传到皇上耳里不妥吧。”

  这句话提醒了若金。她倒不怕皇上,但是若青葙听到了消息,免不了又要将她训斥一顿。若金这才恨恨地罢手。常鸣的仆人们已经架着他逃之夭夭了。街头的驻足围观者被李京斥散,若金坐回桌边,埋头猛吃。

  李京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荣享伯怎么得罪你了?”

  若金头也没抬,“他遇见我没行礼。”

  李京目瞪口呆。

  已是二更时分,昭日殿中仍灯火通明。皇上批阅完最后一份折子,起身行至窗前,窗外,明月皎皎,楼阁层层。他并未回身,唤道:“费庸!”

  “在!”费庸应声趋前。

  “我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费庸示意殿中侍从退下,才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已寻到观月轩当夜值夜宫女,问过口供,与大殿下之言无二。正寻找其它人证以作佐证。”

  皇上蓦地转过身来,“将她带过来!”

  费庸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一名宫女带到。虽然皇上之前去观月轩的次数不多,但每去都十分留心,是以一见此人,便认出她的确是祁映的贴身侍女。那宫女身体无恙,只是面带惊慌之色,匍匐跪在地上,向皇上行礼。费庸温言道:“不必害怕,把你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禀告皇上即可。”

  那宫女便将祁映跳井之事复述了一遍。自姚太后薨逝以后,祁映更加郁郁寡欢,整日将自己锁在房中,只有祁暄与姚羽能与她说上话。乾军入城前三日那晚,祁映与祁暄在房中说话,不知为何大发脾气,把祁暄赶了出来,关上房门。这宫女在院中值夜,半夜听见扑通一声,急忙拍打房门不见回答,便与祁暄绕到房后,却见朝向湖边的后门大开,湖边有一只祁映的锦鞋,祁映已投湖自尽。当时宫中纷乱,小皇帝已经驾崩,卞太后神智时清时迷,观月轩早已无人看顾,她找了好久才拉来一个相熟的禁卫军侍卫,让他在湖中打捞一番,湖水甚深,那侍卫水性欠佳,折腾了半夜也没能将尸首打捞上来,就弃之不顾。此时宫中人人自危,再也无人愿理祁映之事。这宫女也十分害怕,便躲在宫女宿房中不敢出门。直到乾军入宫。

  皇上眉头深锁,又问了一些细枝末节,这宫女一一作答,前后并无矛盾可疑之处。他沉默片刻,又问姚太后如何故去,宫女答说姚太后身染沉疴,病逝之前卧床不起已经好几个月了。皇上叹息一声,挥手令其退下。

  殿中静寂,只有铜壶滴漏不时答答作响。他倚在椅中,缓缓合上双目,似是十分疲惫。

  费庸轻步近前,小声唤道:“皇上?”皇上“嗯”了一声。费庸说:“皇上,回房歇息吧。”

  皇上睁开眼,“摆驾吧。”

  “是。回凤禧宫吗?”

  “去观月轩。”

  费庸一愣,迟疑道:“夜深了,观月轩此时无人,恐……”

  “无妨。去吧。”

  费庸立刻备辇,皇上登上步辇,又想起一事,问:“韩岭在吗?”

  费庸答:“韩将军今夜不在宫中,明日当值。需要传韩将军入宫吗?”

  “不急。明日叫他来见我就是。”费庸应诺,传令起驾。

  皇上令侍从守在轩外,撩衣上阶,推开观月轩大门,院中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如旧日模样,往事扑面而来,一时竟有却步之感。他在门边停了片刻,方才迈步入内。费庸轻轻阖上大门。

  月光朦胧,如轻纱笼在青石灰瓦之上,将观月轩幻化成一片梦境。皇上一步一步,走到庭院当中,独立在月光之下。他犹记得,三年前的那日,就在此处,就在他站的地方,他问:“若有一日,我衣锦回京,你可愿等我?”她眉目如画,白衣似仙,站在他的面前,说:“但愿那日,乾亲王莫忘了月映小湖,夜送之衣。”月儿,我来了,我衣锦回京,坐拥天下,我兑现了我的承诺,可是你呢?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月映小湖,夜送之衣,我从未忘怀,可是你呢?你已经忘了吗?

  他缓步行至正房,轻轻推开房门。他早已下旨,保留观月轩中旧貌,此时房中陈设,皆如姚太后在世时一般无二。因着皇命,观月轩日日有人打扫,房中上下大小物件,一尘不染,就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不久便会归来。他坐在床边,抚着床上厚厚的锦绣被褥,花团锦簇间似乎仍残留着一丝她的香气。这么厚的被褥……月儿,你冷吗?你向来怕冷的,一个人在这孤寂的深宫中,会感觉更加寒冷吧……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如果我早知如此,我定会不顾一切来看你,哪怕拼上性命,哪怕抛下江山,带你远离权利烽烟,带你去看花月团圆。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定不许你入宫。定,不,许。你怪我么?怪我迟了一步,就晚了十三年,差了一辈子。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柜椅桌案,各式摆件,花式繁杂,皆不是她爱之淡雅纹样。最后看见那扇紧闭的后门,他心中惊跳了一下。祁映……祁映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么?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前,轻轻一触,房门应声而开。

  门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中立着一座假山。他茫然地走向湖边,倏然驻足,惊觉湖中映着两轮圆月。他细细瞧去,原来湖中假山叠石而成,涡洞相套,不知经过如何巧妙的设计,使得天上月光穿洞而过,映在湖中,自成一轮圆月。石洞映月与天上映月,相伴相依,随波轻浮,美妙非常。

  他以前都是白日来此,虽见过假山,却未知奥妙所在。然而,凭他见多识广,也绝想不出天下竟还有如此巧思。是了,这定是他特意为她所建。他如此深爱着你吗,月儿?那么你呢?你爱的又是谁?

  月儿,你还像当年那样深爱着我吗?也许,你早就移情别恋了,对不对?否则你为什么不等我?你连最后一面也不愿相见吗?你连梦中也不愿让我再见一眼吗?我等了你十三年,煎熬了十三年,期盼了十三年,却只等来了阴阳两隔。你为他生育,你为他求情,你为他让我放弃皇位,你为他让我戍守边关,可我一直在痴痴地等你!你又给了我什么!

  他低吼一声,一拳砸在身旁的树上,枝叶轻颤,风过微吟,如怨似嗔。他缓缓地、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感觉心中就像这观月轩一样,人去楼空。

  粗大的树干挡住了月光,照不见他的容颜。他呆呆地坐在阴影中,寒意彻骨。

  戎马半生,徒劳翻云覆雨,却挽不回香魂一缕。紫禁称王,空余江山万里,再无人携手看这天地浩大。情深几许,皆成幻影。

  他忽然自嘲一笑。

  十三年,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