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30章 第四十章 月下明心 1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钟铄用的是蜀地方言。那女子一愣,借着帘缝中漏进的灯光,仔细打量眼前之人,讶然道:“阿忠哥!是你!”

  车中藏着两人,另一人是名男子,似乎已经昏厥,被阿雪揽着,倚在她的肩头,双目紧闭,不发一声。钟铄惊疑万分,待要细问,就听车外吵嚷不断,脚步声近。钟铄低声问:“官兵是在找你们吗?”阿雪惶急道:“阿忠哥!帮帮我!”钟铄镇定道:“别出声!别出来!”说罢松开阿雪的手,转身坐到车前,从容地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几名官兵跑到车前,叫嚷道:“谁的车?给我搜!”钟铄说:“公主的车也要搜吗?”为首的官兵一听“公主”二字,急忙举起火把,钟铄摘下斗笠,说:“我是钟铄,刚送红鹞公主回来,这会要回府了,有何不妥吗?”官兵立马陪笑行礼道:“没有没有,是小的刚才没认出将军,将军和公主的车当然不用搜了,将军请回。”说着摆手让手下让路。钟铄慢悠悠地戴上斗笠,问:“这半夜三更的,你们吵吵嚷嚷地在这儿干什么呢?大老远都能听见你们的喊声。”官兵说:“小的是奉命捉拿刺客,得报刺客在附近出没,所以带人前来一查。实在该罚,打扰公主清净了。”钟铄颔首道:“嗯,辛苦了。一定要仔细搜查,以免刺客伤害公主。那我就不耽误各位公干了。”官兵连连称是。钟铄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马车不紧不慢,一路未停,径直从将军府后门进入。钟铄锁了院门,和阿雪一起将受伤男子移入屋中,检查伤势后,钟铄知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而致昏厥,便找出小七给他的刀伤药和内服药给那男子用上。从厨房拿了中午剩下的饭菜给阿雪食用,又上了马车将车内血迹擦拭干净。

  回到屋中,阿雪已经吃完,正坐在床边拿着帕子为那男子擦拭手脸的血迹,动作轻柔,爱意俨然。发觉钟铄进来,阿雪神色赧然,起身坐到椅上。钟铄坐在她的对面,深深地望着她。屋外雨打檐窗,屋中油灯如豆,两人对望,静默无语。她穿着粗布衣服,面容憔悴,脸色蜡黄,与他记忆中那个粉面俏妆的小丫头大相径庭。那时两小无猜,一别将近十年,生死未知,各自挣扎浮沉,不想却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相见,身份各异,官匪殊途,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玩伴,人在眼前却又觉得分外陌生。他心中万语千言,出口却只说了一句:“你好似十分疲倦,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来看着他?”

  阿雪摇头,“不用。多谢。”钟铄知她仍是不大放心,便不勉强。沉默稍顷,阿雪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府邸。”

  “我刚才听那些人喊你‘将军’,你如今官至将军了吗?”钟铄点了点头。阿雪上下打量着他,轻轻叹道:“我听说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你如今衣锦荣光。”

  “此事说来话长。”钟铄便将自己如何逃脱解差追杀到隐姓埋名加入乾军,再到多年征战辅佐乾王,新皇登基位列将军简要说了一遍,但略去了若金之事。

  阿雪一言不发地听完,口中喃喃念着:“钟,铄……”似在咂摸其中意味。

  钟铄恳切道:“你仍旧可以叫我‘阿忠哥’。”

  阿雪感慨道:“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阿忠,我也不是以前的阿雪了。”

  钟铄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阿雪话中深意他如何不知,世事剧变,人事皆非,他与她,都早已不是当年傻傻的小伙子和纯纯的小丫头,两人如北山南海,相隔之远,即便千句万句个“阿忠哥”也无法跨越。钟铄觉心头沉甸甸的,半晌道:“阿雪,我上个月回乡找过你,但是家乡人说你翻船沉水,葬身河中了。”

  阿雪淡淡道:“我爹去世以后,我想去古塔寻你,不料途中遇险,我确实掉入河中,但幸未身亡。”

  看来是乡人以讹传讹。“万幸你没事,还能再见到你。”钟铄关切地问:“这些年来,过得好吗?”

  阿雪抬起双眸,目光缓缓落在钟铄面上,沉声道:“和你一样,背负着家恨父仇,一日未安。”

  钟铄悚然一惊,“伯父他……”

  “乐家出事以后,他屡次上书鸣冤,后被奸臣所害。”

  钟铄悲叹一声,“我听闻你家之祸,便有预感为我所累,果不其然!阿雪,对不起,是我害了伯父,害了你!”

  阿雪目光如火,“不是你,是那帮奸臣恶吏,是太守长史。不过我已经血债血偿,他们得了报应了。”

  钟铄想起太守长史身亡一事,心中一动,“太守和长史是你杀的?”

  阿雪知道瞒也瞒不过,便直言相告,“不是我,是他。”阿雪望了一眼床上昏睡的男子,“是他找出的幕后真凶,是他帮我报了父仇。”

  钟铄觉两人关系匪浅,问:“他是什么人?”

  阿雪却只简单答道:“我的朋友。”

  阿雪既不愿明言,钟铄也不追问。无论他是何身份,无论他们二人犯下如何滔天大罪,就凭自己与阿雪的旧日情意,就凭乐家连累阿雪家破人亡,就凭他们杀了太守长史为父报仇,钟铄已拿定主意定要护他二人周全。他望着血透黑衣的男子,想起城中的搜捕,忽然明白过来,惊问:“昨夜行刺常鸣的不会就是他吧?”

  “是他。”阿雪恨恨道:“你知道害得你我两家家破人亡的幕后真凶是谁吗?就是常鸣!”

  原来刺客竟然是他!钟铄曾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却万万想不到刺杀常鸣的刺客与自己息息相关!钟铄心中震撼,半晌才答:“我猜到了,我一直想为乐家翻案,一直想将其绳之以法,只可惜我没有证据。”

  阿雪神色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起身从床边的包裹中拿出一叠纸笺,递给钟铄,“你要找的证据在这儿。”

  钟铄不明其意,疑惑地接过这叠纸笺,翻开一看,大吃一惊,这是太守长史伙同各级官员贪污赈灾款项的记账册和来往书信!想不到他费尽周折遍寻不见的证据竟峰回路转重现眼前!钟铄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颤,“就是它!就是这个!当年父亲告诉我的就是这个证据!怎么会……怎么会在你那里?”

  阿雪叹息道:“你还记得么,你发配上路之前,曾经将这件事告诉过我。后来,我找到了这个证据,可是那时我听说你已经死在发配的路上了。我曾想以这个证据翻案除奸,可惜朝廷黑暗,求告无门,就算重证在手也没办法告倒他们。法度无纲,唯以刀剑求正义。”

  钟铄低头看着这叠纸,上面污迹重重,甚至可以辨出血迹斑斑,那些血污早已干竭,有的转淡,有的转深。从这叠纸上,钟铄能够想见阿雪为了翻案,曾经经历过多少波折,多少艰辛,甚至可能经历过生死险境。而她,辗转多年,倾力守护,终于完璧归赵。他感动非常,“阿雪,你愿意将这个证据交给我吗?我将其呈给皇上,你我两家的冤情必能洗雪,常鸣必能得诛!”

  “这本就是乐伯父寻到的证据,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不过,你确定呈给皇上便能如愿以偿吗?”

  钟铄满怀希望,“以前的朝廷的确黑暗,但当今皇上不同,他要清平治世,绝不会徇私枉法,坐视不理。”

  阿雪不以为然,“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年来,我早已明白,所谓‘清平’,只是对某些事、某些人而言的,没有绝对的‘清’与‘平’。但你官至将军,你要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有一样,你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和他的事。”

  钟铄郑重道:“你放心,我定会保护你俩的安全。”他想了想又说:“城中太危险了,到处都在搜捕你们,不如我将你们送至城外如何?”

  阿雪一口拒绝,“不,常鸣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出京城。”

  钟铄劝道:“阿雪,这些年你为乐家申冤报仇,已经做得够多了,常鸣就交给我吧,我定会让他为你我两家偿命。”

  阿雪坚持道:“我所做的,不止为乐家,更为了我爹。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想法。就凭这个证据能不能扳倒常鸣,尚未可知。我寻仇九载,如今眼看大仇得报,绝不能功亏一篑。”

  钟铄讶异道:“你还要去刺杀常鸣?你们一击不中,已经打草惊蛇,再行刺杀,势难得手。”

  阿雪不为所动,“我会想别的办法。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于你。”

  钟铄忙道:“你多心了,我既然救下你们,就不怕连累。你们安心在这里住下,府中除了我,只有一个看门老仆,他不会进后院的,这里很安全。”

  阿雪应允。此时东方既白,钟铄出门给两人买了吃食,又做了一番安置,便去御林军营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