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了楼童曦住在哪,民周犀登门拜访就频繁了。
由于楼童曦的轮休时间不固定,有几次民周犀吃了闭门羹。
然而吃了闭门羹的女孩儿在这件事上充分发挥了她的倔强。
大大的双肩包和画板丢在一旁,在楼童曦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成功地被门口坐着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女孩儿吓到。
那次之后,民周犀把她那一堆日本产的高级货寄放在楼童曦这里,用她的话来说,扛着这么多东西会让她失去对楼童曦的住所的热爱。
可是,明明楼童曦不需要这种热爱。
门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门口,民周犀神色恹恹地向楼童曦打招呼。
从社交礼仪的角度来讲,主人家应该立即迎接特意前来拜访的客人进屋坐坐,可是,楼童曦守在大门口,略显抗拒的姿态维持了将近半分钟。
最终,在民周犀可怜巴巴的神情下,第无数次放弃抵抗。
民周犀频频来访的原因与插画创作分不开关系。
其实,科班出身听说在国外获过许多奖项的民周犀根本不需要向楼童曦这个半路出家的小画师请教些什么,但是作为出了名难搞的作家任雪薇的前任合作对象,一切就有些不一样了。
果然,今天她带来的消息同样让楼童曦感到沮丧。
“到底怎么才能让她满意?”民周犀显然对任雪薇十分不满,“我已经连续改了四稿,她还是不满意!”
与任雪薇的合作进展地并不顺利,民周犀窝在楼童曦这里好几天,就是为了向她打听任雪薇对插画风格的偏好的。
可惜,这个楼童曦也说不上来。甚至,为了让她别再来找她,楼童曦还把与任雪薇合作的原稿提供给民周犀当作参考。
但是看起来,依然起不到太大作用。
“你能再给我看看你其它的画吗?”民周犀可怜兮兮地,“被退了这么多次我现在一点灵感都没有,说不定看了你的其它画我会想到点什么。求你了!”
她现在的状态楼童曦是能够理解的,事实上,前段时间任雪薇退她画稿的时候她也是这种状态:大脑一片混乱,一边因为被否定而难过,一边又强行集中注意力在一片空白中尝试新的构图。
这种时候是很难熬的,一边掏空了自己想尽办法创新,一边又要顶着交稿时间的压力。
“……那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找。”楼童曦同意了,她也希望这件事早点结束,这样民周犀就没什么非要呆在她家的理由了。
民周犀立马雀跃起来,在她夸张地谄媚下,楼童曦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楼童曦的床底下有两个大箱子,里面放着的画稿大多是楼童曦收集的,或者自己尝试不同技法而描绘的。就在她挑选可能可以提供参考的作品的时候,冷不丁听见身后传出一声惊叹。
她吓了一跳,在快速转身之前,民周犀已经跨进了她的房间。
“你……你能不能先出去,我很快就找到……”
可惜民周犀的注意力不在楼童曦这里,她完全被楼童曦的房间吸引了。
楼童曦的房间挺小的,一张床、一张绘图桌、一个小书架以及立式画板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而在这甚至显得有些逼仄的房间里,画稿数量众多。
除了书架上摆放着的素描本、文件夹外,四面墙被很好地利用起来,画纸固定在上面,有一部分尚未成稿。
无视楼童曦,民周犀的视线停留在墙面的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充满童趣的画,小男孩小女孩依偎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他们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大人的衣服,四周全是足球大小的爆米花。
黑白色素描,把写实与夸张结合。在民周犀拿着楼童曦与任雪薇合作的画稿钻研的时候,不难发现楼童曦的这种作画风格。
“出去!”
严肃的声音把民周犀从呆愣中拉回神。
转头,是楼童曦明显有些生气的样子。
收起自己的情绪,像是骤然间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惹得楼童曦不高兴的样子,民周犀退出房间,“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这间房间总是关着……”
因为这个小插曲,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楼童曦把立式画板搬到了客厅,民周犀则在茶几上频频往楼童曦的方向瞥。
拿着素描笔,楼童曦在构思新书的构图。
这一次的工作机会很好,书的内容是短小的童话,出版社打算把它做成绘本。既然是绘本,楼童曦的工作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然而,和民周犀的心不在焉比起来,看起来专注于构图的楼童曦实际上并没有好多少。手里握着画笔,完全没有概念地落笔,等到回神这张纸已经不能用了。
哎!现在她真的好想先去把房间弄干净!
“他是你男朋友吗?”突然,民周犀没头没脑地发问。
“什么?”错愣着,楼童曦尚未能反应她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在电影院里站在你旁边的那位。”怕楼童曦不承认似的,民周犀直直望向她,补充道,“我都看到了,你和另外一个男人在电影院。”
她看到了?那天她也在电影院?
“不……不是,他不是。”哪怕骆兴晏对楼童曦说过,她可以在别人面前大方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此刻,楼童曦选择了否认。
昨晚,骆兴晏的话还在耳旁。
她在等,三个月过后骆兴晏不是出于对她的愧疚而真正认可她是他的女朋友,她在等骆兴晏在突然有一天发现美好的夜晚与楼童曦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了,然后来牵她的手来拥抱她来亲吻她。
她在等骆兴晏所描述的那一天的到来。
“那那一天……”民周犀还在怀疑,她憋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没有,这几天我没有去过电影院,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楼童曦打断她。
“好吧,”撇撇嘴,楼童曦不欲多说民周犀也不在纠缠,她转移了话题,“你房间里挂着的那幅小男孩和小女孩的画很可爱。”之后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忙补充说,“不是说你其它的画不可爱,它们都很可爱,只是那一幅很有趣。”
大概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幅,刚刚民周犀一直盯着看的那幅楼童曦昨晚刚刚完工。
“可是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为什么要穿大人的衣服?”
为什么?
因为现在他们长大了。
但楼童曦不会告诉民周犀这件事,这是个秘密,属于她的小秘密。
“没什么,小孩子总是偷穿大人的衣服。”楼童曦是这么回答的。
“恩,他们还经常裹着床单cosplay呢!”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民周犀对楼童曦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我和姐姐以前就这样的,我们扮小公主,哥哥扮小王子,你不知道吧我还有个姐姐,她可漂亮了!”
民周犀好像很喜欢她的那位姐姐,谈起姐姐来语气里掩盖不住的自豪:“她小时候就很漂亮,长大了就更漂亮了,漂亮还不算,她还很厉害很优秀!”
“恩。”
楼童曦静静地听着,然而民周犀的情绪很快就转变了,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对楼童曦说她有段时间没见姐姐了:“不光是姐姐,小时候一起玩的哥哥也很久没见到了。”
她的言语里带着追忆,“大家都长大了,小时候我觉得他们两个可般配,”顿了顿,她摇着头纠正,“不不,长大后我觉得他们依旧很般配,你不知道,他们交往的时候在学校里是最受关注的一对!”
“只是可惜,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谈起的这件事,好像在民周犀的心情里添加了冷冻剂,她开始变得不明朗。
听起来是个结局不太完美的爱情故事。
“你姐姐一定能遇到更好的男人,”楼童曦宽慰说,“她很漂亮也很优秀,一定会遇到更懂得珍惜她的男人。”
可惜的是,她的宽慰并没能起到作用,民周犀看向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奇怪了:“姐姐还是很喜欢他,她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不是吗?所以她应该去挽回,而不是在原地骗自己能遇到更好的!”
“……那也得看……”
楼童曦的话被打断,民周犀不想要继续交谈下去了,她向她告辞,草草整理了下东西,不再多说就这么离开了。
民周犀的举动让楼童曦有些错愕。
看起来她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话了,但是哪一句惹得她不高兴了呢?
楼童曦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摇摇头,想不出来就不想了!
离下午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在楼童曦把房间的地板擦干净后,她从墙壁上把昨晚的那幅画取了下来。
显然已经没了工作的心思。她准备好熟宣和带色粉,打算先把素描稿转移到画布上,再给这幅画上色。
美国有位著名的插画师叫诺尔曼克罗威尔,他有一幅作品叫《望月的男孩女孩》,那幅画是楼童曦最早接触到的他的作品。
画很简单,男孩女孩在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年纪里相互依偎望着,抬头望着仿佛距离他们俩很近的月亮。月光是橙色的,一下子把四周都照亮,看到那幅作品的时候,楼童曦觉得月光仿佛把她的心底也照亮了。
之后,克罗威尔成为了楼童曦心中最喜爱的插画家之一。
现在,楼童曦调好了水粉的颜色,拿着毛笔刷上去的时候,她的心仿佛也在橙色的底布上演化出色彩斑斓来。
小男孩和小女孩长大了,其中一个忘记了他们曾经的缘分,但是另一个还记得,他们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还记得就行了,记得的那个人会对另一个很好很好。
民周犀这一离开就再没有音讯。
然而网上的一则明星作家涉嫌抄袭的新闻让楼童曦完全没了心思重新思考那天她与民周犀的对话。
消息刊登在网上。楼童曦看见的时候她正和何曼怡一起录入玫瑰园住户满意度调查数据。
就在她专心工作时,一个新闻框从角落里跳出来,上面的标题让楼童曦错愕不已。
消息的主人公是任雪薇。
自任雪薇出名以来,这大概是有关她的唯一一则□□。记者的长篇报道让她顶着“抄袭”这名头登上了这两天的搜索榜。
与这件事相关的是楼童曦在不久后收到了钱编辑的短信。
短信言简意赅,大意是叫她这几天别到出版社来。
之后,在楼童曦尝试着联系钱编辑的时候,电子女音刻板的声音提示对方现已关机。不光是钱编辑,民周犀、任雪薇的电话也统统打不通。
放下手机,楼童曦有些疑惑。
说任雪薇涉嫌抄袭她是不信的。
那个女人虽然严肃,却在骨子里透着高傲劲儿。楼童曦可没有忘记她因为怀疑自己走关系得到机会,故意刁难自己,之后误会澄清又主动承认错误的事情。她也没有忘记在她面临选择的时候,任雪薇对她的支持。
那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抄袭!
那是一篇长报道。一个网站发文之后,其余网站立刻转载,互联网在发挥它的优势迅速传播讯息,一时间闹得众人皆知。
那篇报道楼童曦是仔仔细细看过的,事实上她还找到了首发网站。
文章没有报道任雪薇涉嫌抄袭哪位作家什么作品,只是一句笼统的“据知情人士透露”,荒谬的是,因为这一句几乎站不住脚的话,记者完成了洋洋洒洒近千字的新闻报道。
这篇报道一出,网友也迅速分成两派,粉丝在这种时候充分显示出温暖力量的同时,对立的一方则突然冒出无数“知情人士”。
“知情人士”们列举了任雪薇往日的种种无礼行径,他们在网络上肆意攻击,而这些恶意的言论反而引来了一众跟帖追随者。
网络上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楼童曦也是混乱的。
任雪薇没有回应。
不管网上议论什么,任雪薇都没有回应。
出版社只有官方发言,没有人情味的冷冰冰的发言让粉丝好似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楼童曦失眠了。
流言是最可怕的。
早在纸媒时代她便见识过流言的威力。个人的隐私、莫须有的消息会随着报纸传得大街小巷全都知道;之后,记者还会亲自登门耐心十足地守在你家门口,一点风吹草动便扛着摄像机赶来,然后便是闪光灯还有咄咄逼人的质问……
楼童曦被噩梦吓出了一身冷汗。
凌晨四点,睡眠被打断的楼童曦再也没有睡意。
抄袭,对于一名作家来说,无疑是一项重大丑闻。
捂着眼睛,良久她摸索到手机,不抱希望地拨打那个这几天几乎每天都试图联系的号码。
周围及其安静。
楼童曦能听见自己单调的心跳声。
短暂的沉默后,出乎意料地听筒那边传来有规律的“嘟嘟”声。
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怔愣间,电话被猝不及防地接起。
是任雪薇。
“……你你还好吧……”费了好大劲儿楼童曦找回声音,拙劣地问询。
那头隐隐夹杂着音乐声,任雪薇沉默着。
她的沉默在这样的空间里格外可怕。
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楼童曦听到了久违的任雪薇的声音。
她只报了一个地址,而后径自挂断电话。
地址是之前任雪薇与楼童曦去过的哪家酒吧。
等楼童曦匆匆抵达的时候,任雪薇正端坐在高层水吧,在一片灯红酒绿中表情冷淡。
“你打了那么多次电话希望不是来看我笑话的。”任雪薇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希望今天的酒伴我没有找错人。”任雪薇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坐下来,楼童曦仰头喝下了摆在她面前的鸡尾酒。本来挺洒脱的动作,放下酒杯后楼童曦却被呛得忍不住咳嗽。
任雪薇嗤笑出声。
没理会她的表情,楼童曦说:“我酒量不好,酒伴的话你应该是找错人了。”
任雪薇耸耸肩,表情遗憾的样子。
“所以,我不是来陪你喝酒的,”顿了顿,楼童曦说,“但是做朋友的话我想你没有找错人。”
讶异地盯着她看了很久,之后任雪薇终于笑起来。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此刻的笑带着冰雪初融的味道。
这样的笑容在这种场合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矛盾美。
“我栽了。”端着鸡尾酒,任雪薇的声音很平静,“出版社叫我这段时间注意点,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吧。”
摊上抄袭,在这个圈子里是可以致命的,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成定局,还没成定局的事当事人却第一个放弃辩驳了么?
“还没有。”楼童曦说,“如果你没做过怎么会栽。”
喝了一口酒,任雪薇的眼睛望着舞池,话却是对楼童曦说的:“你真有趣!或许你还不知道,有时候你做了还是没做根本不重要。”
玻璃隔着底下舞池放肆的重金属摇滚,高层水吧和播放的轻音乐与之比起来好像是两个世界。在这样矛盾的环境中,舞池里疯狂扭动的男女以及水吧里静坐喝酒的人们相互望见。
“不是对每一个人都不重要,”楼童曦的目光注视着任雪薇,“在我的世界里,没做过就不会栽。”
她说:“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一样想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