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疏雨影深深 云中谁寄锦书来 十
作者:影疏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翰家下宴在温沁斋,陆意安和阿乔到安排的雅间的时候,翰家的人也刚到,翰家今日来的人是翰二公的三子翰祺,翰祺长相颇为普通,看着却是精明的样子。

  阿乔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百合,颇为清雅,却不随便。

  几句寒暄之后,翰祺切入正题:“陆世兄,南方的事我们看在眼里,董军实在太猖狂,近来我们也准备让翰家在南方的军队整顿整顿了,只是近来翰荛的事实在让我抽不开身……”

  陆意安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陆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迫在眉睫,有些事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世兄你该放心!陆翰两家本是世交,在这紧要关头里,翰家又怎会坐视不管呢!”翰祺哈哈大笑几声。

  “那真是求之不得!”陆意安遥敬翰祺一杯酒。

  翰祺也举起酒杯回敬:“翰家在南方的军队可助陆家一臂之力!况且翰家董家素来相交也算和气,我想着董家应该也会卖翰家几分薄面的,陆兄你觉得如何?”

  “若得翰家支持,陆家定然感激不尽!”

  “意安你这话就见外了!”

  周旋了这么几个月,到如今才得到这句肯定的话,陆意安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他将酒一饮而尽,心里的一块石头终归是落了下来,他知道这次的谈判十分有九分能成功,翰家不会允许屯粮的事情泄露出去失了民心失了平时为善的名声,所以必会助陆家,只是翰家怕也不会就这么平白地帮了陆家。

  “意安啊,你也知道,这两年全国的状况都不太好,翰家这两年境况也不似以往,若是这次帮了陆家,虽然帮陆家那是自然要做的!”翰祺微抬手比划着,脸上的笑渐渐变成为难的神色,“只是此番惊动了南方我们翰家的军队,怕又是伤到不少……”

  翰祺低着头略有遗憾地用手指敲着桌子,陆意安眼底暗光闪过,脸上笑着:“翰祺兄放心,所谓唇亡齿寒,我们两家又向来交好,翰家助陆家,陆家自然也会时时记挂着翰家。”

  两人又敬了几回酒,酒桌上的气氛才稍稍好了些。

  说了几句话后,翰祺突然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乔说:“令妹今年多大?”

  “十八。”

  翰祺笑意盎然:“令妹大名可是陆意乔?从前我们老夫人住在南方,就在临州上面的云州,老夫人啊经常提起令妹,直夸令妹乖巧懂事啊!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多谢翰老夫人记挂着我。”阿乔笑容温和,心里却在纳闷,她记事以来似乎从未见过翰老夫人,翰老夫人又怎会直夸她乖巧懂事呢。

  翰祺看着阿乔,眸光一聚,面不改色:“我们翰老夫人啊,一直想要个孙媳妇。”

  陆意安心中疑惑,不解他为何突然这么说。

  翰祺看向陆意安:“意安啊,我们翰老夫人一直都很喜欢令妹,总是和我说若是有令妹这样的孙媳,她才算了了一桩心愿……”

  阿乔心里一惊,放在椅子上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陆意安也是惊讶,却不动声色,只笑应:“翰祺兄这话怎么说,据我所知,翰祺兄翰荛兄都已有妻室……”

  “意安说笑了,怎会是我与翰荛。”翰祺手指轻敲着椅子的把手,一下两下,“是翰墨。”

  这次陆意安的眼神里终于透出惊异。

  翰墨,阿乔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却从来未听过更多关于翰墨的消息,她只知道翰墨是翰家将来的主事人,不是可能,是必定,虽然她不知道内情,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是北都城的人大都没见过这位翰三爷,因为翰家的势力,大家都尊称他为翰三爷,阿乔听说他常年在国外,不在北都。只是不管他是位高权重的接班人,还是身份尊贵的名流,或是本领通天的元帅将军,这都与她无关,她从未想过这些,她不想,不愿,也不可能。

  “不。”阿乔定定地看着翰祺,她的声音轻柔,眼神却很坚定,“不行。”

  阿乔的直言拒绝让翰祺有些尴尬,他看着阿乔,正要开口说什么,陆意安打断他:“翰祺兄,这似乎欠妥吧……”

  “其实两位不必太过紧张,这决定也是老夫人仔细想过的。”翰祺让侍应进来给陆意安和阿乔斟了杯酒,又说,“老夫人明日想要见一见三小姐,三小姐可愿意?”

  阿乔握紧了衣角,但不等她回答,翰祺笑着接道:“三小姐不必担心,我们两家是世交,不说别的,老夫人很久没回南方了,想见见从南方来的三小姐,心里多少也会宽慰些。”

  翰祺特意着重了“世交”两字,陆意安心中燃起一丝愤怒,他这是暗着威胁他威胁陆家,也是威胁阿乔。

  “翰祺兄……”

  “好,我会去的。”陆意安话还未讲完,阿乔却已经答应下来。

  陆意安看向阿乔,她嘴角有一丝浅浅的笑:“来北都那么久了,去拜见老夫人也是应该的。”

  翰祺终于大笑,气氛又活络起来,翰祺频频向陆意安敬酒,不时和阿乔聊两句,阿乔也会回两句,一切如常。

  回去的路上,陆意安问她:“阿乔,明天你真要去见翰老夫人吗?”

  “嗯。”

  “你怎么就答应了?若明天去了,那翰家提的事……”

  “哥哥你放心,我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明天我就和翰老夫人说清楚。”阿乔抬头看着车外的灯光。

  陆意安点点头,半晌才说:“阿乔,记着我的话,无论何时,都不要委屈了自己。在这乱世里,爸和我都希望你可以活得自由自在,不用被世俗绊了脚。”

  阿乔转过头看着陆意安黑暗中隐约的英俊侧脸,笑着点点头:“嗯。”

  第二天阿乔醒得早,翰家打电话来说早上八点就过来接她。现在已经是六点了。

  阿乔挑了件蓝色的洋装穿上,头发也挽上,吃了早饭之后就坐着看书,直到七点多一些了,才出了门。

  在路上阿乔想好了好几种婉拒这件亲事的话,想着想着也就到了。

  阿乔下了车,便有人引她到了客厅。

  “陆小姐。”刚到客厅,就有一个打扮清秀的小丫头走到阿乔面前来,笑着说,“陆小姐这边请。”

  阿乔跟着她进了翰府的后花园,走了一会儿看见个小亭子,亭子漆着暗红色的漆,瓦是翠色的,看上去和江南的小亭子无差。

  “陆小姐,请在亭子里稍作等候,老夫人片刻就到了。”小丫头说过话之后就走了,阿乔于是走进亭子,亭子建在池塘中,池塘里游着锦鲤,莲花也开得甚好。

  只是阿乔此刻没心情欣赏四周美景,坐在圆椅上一会儿,翰老夫人就来了。

  翰老夫人由丫头扶着上了亭子。

  “翰老夫人。”阿乔站起来浅笑问好。

  翰老夫人让丫头们下去了,微笑着点点头:“你就是陆家意乔吗。”

  “是。”

  “你小时候我倒是经常见你,后来搬来了北都,就再没见过了。”翰老夫人笑着,伸手轻抚阿乔的头发,“当真是时光荏苒,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与你母亲像些,长大了倒只有一两分像了。”

  翰老夫人待她慈祥和善,阿乔在路上想的那些话却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翰老夫人让她坐下,阿乔这才细细看着韩老太太,韩老太太虽然已经七十,但是看上去只有六十上下的样子,她穿的是暗金色的南方传统褂裙,头发简单地梳成髻,端庄慈善。

  翰老夫人也微笑着看着她,过了会才说:“今年十八了吧?我随你家里人叫你阿乔可好?”

  “是十八了,老夫人你想这么叫阿乔自然好。”

  “阿乔,翰祺应该和你提过和翰家联姻的事了吧。”

  “提过……老夫人,我觉得这事……”

  “阿乔你先听我说几句。”翰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翰墨是我大儿子的次子,这孩子,很聪明,却也命途多桀,好几次在鬼门关外捡回这条命。这么多的孩子中,我最偏爱他,翰墨从小就聪明,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诗词歌赋珠算天文都学得快,但我仍经常在深更看见他房间的灯亮着,这孩子真的非常努力,可是偏偏性子凉薄不容易让人亲近……其实这怪不得他……”

  阿乔见翰老夫人眼中透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她听得出来,翰老夫人真的疼爱这个谣传中的翰三爷。可是她并不想了解这么多翰家的家事,她也没想到翰老夫人会和她谈起翰墨的这些事……

  “其实阿乔,我真的希望你能和翰墨结成连理。这不只是为你,也是为了陆家。”翰老夫人看着阿乔的眼睛,阿乔不回避,也看着她的慈善的眼睛,“可是老夫人,我和翰墨连认识都不曾认识,又怎么在一起一生呢?”

  翰老夫人笑了笑,说:“好孩子,你信不信直觉?”

  阿乔不答,翰老夫人接着说道:“我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你和翰家有之间一种说不尽的缘分。”

  “老夫人,直觉与缘分,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阿乔从来不太相信。”阿乔微笑,“而且阿乔觉得,老夫人您,不是最能理解阿乔吗?”

  翰老夫人听了笑着站起来,走到亭子的另一边,看着亭子外的假山池塘,仍然笑着:“阿乔,就算是为了陆家,你也应该答应。”

  “我年轻时曾以为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能随自己的心活着便是最好,但是后来我明白了,既然我姓伊,我就不能逃开所有我该做的事情。其实阿乔你也是这样。”

  “老夫人,恕阿乔无礼,阿乔觉得,随心而活那就是最重要的,不管我是谁,我都希望我能这样……”

  翰老夫人转过身,看着阿乔,微笑仍在嘴角,“孩子,你就从没有想过,也许妥协之后,你得到的并不是只有失望。”

  阿乔看着翰老夫人的眼睛,心里的声音仍然在和她说着不愿妥协,她正想说什么,亭子外的一个丫头走了上来,到翰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又出了亭子。

  翰老夫人走到阿乔身边,笑道:“好孩子,今日你先回去吧,我也乏了,和翰家联姻的事,你回去也好好想想,总会想通的。”

  阿乔心里疑惑怎么翰老夫人突然让她走,但也只能站起来:“那老夫人,我先回去了。”

  翰老夫人点点头,阿乔于是在丫头的指引下走远了。

  她站在亭子里,看着阿乔远去的身影,脸上仍是笑着,看着阿乔,她好像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说阿乔像她。

  她好像又记起那些岁月,为了爱情逃离她的家,只是后来又妥协了。没想到阿乔知道她年轻的事,竟然还当着她的面提起,这孩子。

  翰老夫人看着阿乔的身影渐渐消失,不明意味地笑了。

  然而就在阿乔回到陆公府,管家告诉她的一个坏消息马上让她坐立难安。临州城传来消息,陆家已经被董氏军阀包围了,董家现在劫持着整个陆府的人,逼着陆家交出一半的产业给董家。母亲因此突发急病,卧病在床,董家却不允许医生出入陆家给母亲看病。父亲现在被威胁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临州城平日里护着陆家的地方军又因忌惮董家不敢有什么动作,而翰家在南方的军队没有却一点动静。

  陆意安拿着翰家屯粮的证据去找翰祺,翰祺囫囵着暗示需要他们答应了翰陆两家联姻才行。

  但陆家眼下的状况却不能再拖了。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要是再拖下去,若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那……

  阿乔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眉间忧色挥之不去。

  翰家和陆家的谈判,从一开始,翰家就从没存过真心帮陆家的心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只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翰家要她和翰家联姻,她不明白。

  为什么要她背负这么大的责任,为什么她非得妥协。

  也许她来北都就是个错误,她去外国也是错误,甚至,认识韩兰昭是错误,认识韩棠昭是错误,只是,都是再也改不掉的错误。

  阿乔闭着眼睛,模糊之间她好像听见哥哥的声音,她感觉到有人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将她抱起,放在了柔软的床上,然后她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阿乔睁开眼睛,又闭上了眼睛,她紧紧地抓住枕头,她想自私一回,她想假装着一直这么睡下去。

  只是她不能。

  阿乔慢慢陷入忧思中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阿乔,将她一点点地往黑暗的最深处拉扯,阿乔仍皱着眉,慢慢,慢慢地睡着了。

  她竟然在梦里看见小时候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小小的样子,她看见爸爸妈妈开心的样子,好像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样那般笑着。

  她梦见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外面芭蕉树哗啦啦随风而响的声音,看着树叶落在纸窗上的影子。

  她梦见宛平若静岑嬷嬷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画的木芙蓉,说着笑着。

  她梦见韩兰昭,梦见冯珮仪,梦见韩棠昭。

  她梦见第一次遇见韩棠昭那天的大太阳和月亮。

  她梦见流浪在外国的街头,梦见那些她从未提起的灰暗日子。

  她以为经过那些日子,她就可以重生,上天一定会给她最想要的一切。

  梦像一张海绵做的床,阿乔深深地陷进去,陷下去,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坚硬的地方,有的只有软绵绵的回忆。

  一直倒傍晚,阿乔才从睡梦中醒来。

  她睁开眼,眼睛清亮。

  躺了一会儿,阿乔起床下了楼。

  楼下没有人,也没有开灯,她好像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天边还有橙色的霞光。

  阿乔走下去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似乎在专注地想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而已。

  一直到夕阳西沉,天幕被黑暗笼罩,阿乔才站起来去开了灯,又走回来坐下,伸手在案几上找着什么东西,找了一会儿找到一本电话册,翻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过了会有人接起来。

  “喂?哪位?”

  “我是陆意乔,我……答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