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城已经进入初秋，这天傍晚正下着淅淅沥沥带着凉意的小雨。

　　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墨绿的芭蕉叶被细雨洗刷得透着白莹莹的光。叠翠阁里，岑嬷嬷关上铺了松油纸的窗户，轻步走到美人塌边给阿乔把薄毯盖好。

　　陆家的那场灾难般的事已经过去两月了，阿乔回来也有一月了。岑嬷嬷现在想来还是忍不住想抹眼泪，陆家何时受过这种屈辱，老爷夫人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这一月以来，她的三小姐瘦了许多。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出少爷和小姐都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

　　阿乔现在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傍晚醒了，心情好时就看看书画画，心情不好时就坐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香樟和芭蕉发呆。

　　她身边的宛平和若静发现阿乔现在画画再也不画芙蓉了，她以前可是最喜欢画芙蓉的。

　　而在陆府另一边的书房里，气氛是沉重的。

　　书房里弥漫着乌沉香的香气，陆定京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初秋的凉意颇为渗人，一室温热被几缕秋风吹散。

　　“韩家的钱应该筹好了吧。”陆定京右手搭在窗沿上，望着窗外那株渐红的枫树，缓缓道，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

　　“已经筹好了。”三百万银元，对于元气大伤的陆家更是雪上加霜，陆意安眸色深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意识到，财力并不代表一切，陆家现在的安宁也只是因为翰家的支持。

　　“只是......”陆意安欲言又止。

　　“说吧。”陆定京仍望着窗外，看起来像是静止了一般。

　　“为什么翰家要让阿乔前往北都，这并不符合情理。”翰陆两家联姻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翰家却提出希望阿乔前往北都居住，且不说翰家这一要求的原因，就是于常理，也是不合理的，哪有新娘未出嫁前便住在夫家的。

　　陆定京沉默了一会道：“其实这是翰家给我们的一个信号。虽说翰陆已联姻，但陆家的事业主要还是在南方，而翰家更希望陆家的影响能扩大到北方。虽然陆家随时都能北上，但最近陆家元气大伤，北扩肯定会晚两年。但若是阿乔现在去了北都，我们为了阿乔，就算元气大伤也会提前北上，对他们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来奇怪，翰家似乎是有什么秘密，上次的屯粮事件我就一直存疑，这次又如此急切地想要陆家北扩，实在奇怪。”

　　陆定京沉吟片刻，才说：“我们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转过身，看着陆意安，眼神略显沧桑：“意安，去了北都万事小心。除了陆家的相关事宜，你也要照看好阿乔。”

　　“我会的，爸您不要太担心了。”陆意安看着陆定京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天渐渐黑了，看来今夜会是一个秋意凉薄的不眠夜。

　　好几天的连续降温让姜秀梅的病着的身体总是不能完全恢复，她又不喜欢在屋子里闷着。便让槿茹端着一壶热龙井，前往书房，进了书房看见陆定京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忙过去给他盖了件衣服，眼中心中满是心疼。

　　陆意安也正好进来，见陆定京睡着了，便和姜秀梅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两人站在雨丝纷飞的长廊上，姜秀梅轻轻叹了口气，“意安，最近很辛苦吧。”

　　最近陆定京的身体也不太好，都是陆意安在外面处理事情。

　　“不辛苦，妈，倒是您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忧心过虑了。”陆意安身材清减了一些，只几个月的时间，他看着却比从前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我也不担心别的，唯独担心阿乔。”姜秀梅抬头望着暗色的天，忧色尽显无余，“还有几日阿乔便要去北都了。”

　　陆意安满脸怅然，他记得那天回去之后，知道阿乔答应了翰家的要求，非常难过，父亲曾和他说过，他最不愿的就是看见阿乔为了陆家受委屈，但当时的那种情况，却真的毫无他法。他问阿乔为什么要答应，阿乔笑着回答“因为我姓陆啊哥哥。”

　　陆意安忘不了阿乔那时候的笑容和语气，他知道阿乔真的已经长大了。

　　出发去北都的日子是一个阴天，陆家的人从昨日就开始忙碌，是为了给阿乔和陆意安准备行李，今日他们就要出发前往北都了。

　　大厅里，陆定京和姜秀梅正细细叮嘱着阿乔，说了许多，末了几个人却都沉默了。

　　“阿乔，北都现在应该冷了，记得多穿衣服。还有，我让人准备了临州的糕点给你带过去。你记得吃……”姜秀梅想了一会儿，才拣了这句话。

　　阿乔温和地笑着：“妈妈，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阿乔。”陆定京看着阿乔，欲言又止。

　　“爸爸，你们要说的我都懂，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乔的眼睛渐渐湿润。

　　陆定京也笑了笑，站起来说：“好了，该走了。该走了。”

　　一家人走到陆府门口，想到上次是送陆意安去北都，这次却是送阿乔，都不禁怅然。

　　四个人相顾无言，姜秀梅背过身擦眼泪，阿乔抱住她，缓声道：“妈妈哭什么呀，阿乔还会回来的。”

　　“好了好了，上车吧，上车吧。”陆定京轻叹一口气，眼角也不自觉湿润了，他轻轻拍了拍阿乔的肩，阿乔点点头，松开姜秀梅，没再说什么，和陆意安一起上了车。

　　阿乔坐在慢慢往前开的车上，转过头看着陆府的大门渐渐变成一个点，心中顿时没了刚才的冷静，陆意安拍拍她的背，阿乔转过身，轻轻靠在陆意安的肩上。

　　陆定京和姜秀梅仍然站在门口，陆定京转身对擦着眼泪的姜秀梅说：“秀梅，阿乔长大了也懂事了，会照顾自己的，别太挂心了。”

　　姜秀梅擦拭着泪水，点点头。原来嫁女儿是这种感觉，虽然舍不得，但是无可奈何，只是，这哪是嫁女儿啊……

　　“虽然我一直希望阿乔嫁个稍微寻常的人家就好，但是翰家，一定也能护阿乔一生周全。”陆定京像是在对姜秀梅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嗯。”姜秀梅听了这话才勉强有了一丝笑容，她转头看着陆定京，见他的发间已经不知不觉的多了几根白发，额头上也多了几道皱纹，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最辛苦的人，无论是陆家的事还是阿乔的事，都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姜秀梅抬起头轻轻地对陆定京说，“老爷，你也别太挂心了，我们进去吧。”

　　陆定京点了点头，和姜秀梅一同往陆府里走去。

　　不同上次的急急忙忙，这次去北都在路上花的时间比上次多了好几天。

　　乘坐轮船到了卫州之后，坐了一天车之后，终于到了北都。

　　也只是过了一个多月，北都的天已有了阵阵寒意。这几天阿乔还是住在陆公府的，再过两三天阿乔才会搬到翰家安排的地方去住。

　　陆意安仍然很忙，阿乔自己在陆公府呆着，有时候也出去逛逛，有时候冯珮仪会来找她。

　　说到冯珮仪，阿乔发现冯珮仪最近红光满面，每天都很高兴，几次打探下，才猜到是那位主编林成似乎和她有一些暧昧之情。

　　她从未听珮仪提起过她喜欢的人，现在看她这样高兴，阿乔自然也替她高兴。

　　这天冯珮仪又来陆公府找阿乔，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晒着秋天的太阳好不惬意。

　　阿乔却发现冯珮仪今天没有以往那么开心，聊了几句后，她瘪着嘴和阿乔诉苦：“阿乔，我发现最近我们报社新来的一个小丫头老是对我们主编献慇勤，哎，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怎么了？吃醋啦。”阿乔调侃她。

　　“阿乔你乱说什么呢！”冯珮仪红着脸轻轻拍了拍阿乔的手，“我又不喜欢他！我只是感叹现在这些不矜持的小丫头们！”

　　“是，珮仪说的是。”阿乔若有其事地对着冯珮仪点了点头，笑容却有些暧昧。

　　“好啊阿乔！我发现你越来越不正经了！”冯珮仪脸一红，起身去捏阿乔的脸，阿乔连忙站起来跑进客厅，两人追逐玩闹，时间倒也过得快。

　　冯珮仪在陆公府吃过晚饭后，阿乔送冯珮仪回了都城西街，回去的时候北都已经是华灯初上。

　　车子慢慢行驶在两旁行人穿梭的路上，又慢慢开进了人较少的街道，阿乔正看着车窗外的树影发怔，车子突然停住了。

　　司机有些紧张地转过头说：“陆小姐，有车拦我们，刚刚还在我们后面的，突然就开上来了。”

　　阿乔看见前面的车上下来一个人，那人下来后靠在车上，阿乔仔细看了一会儿，神情微变，浅褐色眸子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在车里等了许久，见那人还是在原地不动，阿乔让司机别担心在车里等着，自己独自下了车。

　　阿乔走到那人的车边，他已经点上了烟，黑暗中发亮的烟头让他的脸若隐若现。

　　“阿乔。”韩棠昭踩灭了烟头，低着头唤她。

　　阿乔站在他两米处，仍然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

　　“你醉了。快回去吧。”阿乔声音略显淡漠，“请你，别在这拦着车，车子过不去。”

　　说完阿乔便转过身往自己的车走去。

　　“阿乔！”韩棠昭唤她。

　　阿乔置若罔闻，韩棠昭急步走来一把抓住阿乔的手臂。

　　阿乔被他一晃险些摔倒，站稳之后抬起头看见他的受伤的眼神，神情仍是淡淡的，她挣开韩棠昭的手，转身继续向陆家的车子走去，脚步却慢了很多，黑暗中没有人会发现她握紧的手。

　　“阿乔，嫁给我。”韩棠昭声音涩哑，又带着一些不甘，“阿乔……阿乔，嫁给我。”

　　阿乔终于停下脚步，韩棠昭听见阿乔的声音仿佛从隔世传来，在萧瑟的秋风中慢慢散开来的软糯音调，此刻听来却那么残酷冰凉：“我不需要你可怜。”

　　言罢她回到车上，看着前方仍然停在路中央的车，对司机说：“我们掉头，找别的路回去。”

　　司机应下来，车子掉头，尾灯的光点逐渐消失在韩棠昭的视线里。

　　夜幕四沉，将远方的那一点点灯火卷入黑暗之中。

　　良久，韩棠昭又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感觉到喝下的红酒在胃里翻江倒海，韩棠昭轻轻吐出一口烟，思绪逐渐模糊，身体不受控制般地倒在了路边。